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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书童沉砚丁点没有多想,只顾拿袖子抹掉额上挤出来的热汗,满脸苦色地回话。听到自家公子问及附近是否有别的客栈,更是耷拉下清秀小脸,觉得自己简直无颜再见世人——     “没了。掌柜的说这附近能住店的就他一家客栈……都怪沉砚不好!贪吃坏了肚子,以致耽误了赶路,害得公子如今连房间都住不上……”     “谁也没料到会突然下雨,你无需自责,”程青禹倒无责怪之意,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去点菜罢。住宿的事稍后再议。”    沉砚依言而去。程青禹自个儿捡了一处空桌坐下,虽则周遭吵吵嚷嚷,与惯常相处的环境大不相同,他倒是安之若素,甚至颇感新鲜。     只除了……听到那道随着琵琶拨动,婉转飘出的歌声时。   “肥水东流无尽期……”   轻拢慢捻,珠落玉盘,低幽女声夹杂在喧闹的说笑声里,却是格外清晰地映入耳中——   “……   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   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   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   两处沉吟各自知。①”   他心头微动,目光不自禁再次投向那道纱帘之后,影影绰绰抱琴端坐的身影。与此同时,从闹哄哄的邻桌上飘来的几句话亦突然变得刺耳起来——   “……这柳烟只有每月的初一会来,老兄你可是走了大运了!”   “看不出罢,人家从前可是咱云川镇上一等一的富户、柳员外家的大小姐!千娇万宠的,要不是一家子突然死绝只剩了她,不然哪会在这……”   “……‘克星’?嘿,又不是娶回家,怎么克也克不到咱们身上!你瞧瞧她那脸蛋、那身段,啧啧,要能真的上手……被克死爷也愿意啊!……”   ……听到中年男子越加猥琐的话语,程青禹不觉眉峰微蹙。待一曲终了,沉砚亦气喘吁吁地挤出来,回道:“人太多,掌柜的说还要再等一刻钟”时,他忽而起身,对一头雾水的书童淡淡吩咐了一声,提步走向店门口。    ——推开门,夹杂着雨丝的凉风扑面而来,瞬间缓解了闷热空气带来的不适。他几步立到屋檐下,遥望笼在茫茫雨雾中的粉墙黛瓦,“沙沙”雨声渐渐沉淀心绪。思及自己方才无来由的心悸,他颇觉几分惊异。   不过萍水相逢,他怎会对那名女子有隐隐的似曾相识之感……难不成,他们从前曾经见过?   苦苦思索,仍不得解,纠结了许久,程青禹最后干脆放下了——世间面熟之人何止千万,不过是一面之缘,擦肩而过的关系罢了,他又何必在意那许多?   好笑地摇摇头,撇开一切纷纷扰扰,他心头登时空明如镜,尽然沉浸于此刻的清风和雾霭之中……   淫雨霏霏,便见挂着晶亮水帘的屋檐下,不过弱冠之年的男子长身玉立,持扇眺望,仿佛云中月林间风,道不尽的清华隽永,俊逸风流。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响,程青禹恍然,正要回转时,却发现将将打开的门扉里,欲要提步出来的身影前陡然横插、进一只粗壮的手臂,那身影被迫停住——   “咱替你开了这门,柳小姐怎么也该表示表示罢?”   流里流气的声音凑近,本要离去的女子抱琴垂首,沉默不语。店里的大部分客人皆以看好戏的目光看着这一幕,那满脸癞子的闲汉见状更是胆气大壮。   他嘿嘿笑个不停,腆着脸道:“不若就唱个十八摸,也给弟兄们添点乐子……”说着就要用横在门前的那只手去抓她,始终不发一言的柳烟忽而侧身避过——   而后倏地抬头,一双幽寒的眸子深深盯进面前之人的眼里。闲汉心神一震,动作微不可见地一滞——   “住手!”   实在看不下去,檐下的程青禹几大步迈近,用扇子隔开闲汉的手,一向温和待人的他难得蹙眉道:“为难一介弱女子实非大丈夫所为,兄台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闲汉斜眼打量他两眼,恶声恶气地开口:“你算老几?也敢管爷的事!”   “在下程青禹,途径此地,实在无法对这等不平之事视若无睹。”   程青禹目光清朗,毫无退缩,他转头对只瞥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的柳烟和声道:“姑娘,你出来罢。”   为他气势所慑,兼之客栈里的人终于被那句“对这等不平之事视若无睹”激起几分义愤,闲汉不敢再招惹,缩回手,忿忿不平地坐回去了。   ……一切都恢复到正常,程青禹却没按先前所想立刻进店。   他眼看着刚刚被自己救下的某人出了门,瞧也不瞧他,拿起靠放在墙角的雨伞,默不作声地撑开,另一只手颇为吃力地抱起约有半人高的琵琶,自顾自地便走进雨中——   “姑娘,请等一下!”   步子顿住,天青色油纸伞下怀抱琵琶的青衣女子侧身看来,眉目婉约,神色平淡。   程青禹却是连自己都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惊住了。顿了一顿,他目光触及阴沉沉的天空和绵绵不断的雨线……总算下定决心。   “雨越发大了……姑娘这是要归家么?”   柳烟轻轻颔首。   他尽量温和地微笑,诚挚道:“如此雨天,姑娘独自一人回家实在教人担心。若不嫌弃……在下愿意送姑娘一程……”   静静地瞧着他。良久,柳烟垂下眼睑,摇头。   汇集的雨水顺着屋檐一滴滴泠泠跌落。收到这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拒绝,程青禹不由苦笑,好一会,轻声道:“姑娘,在下绝无唐突之意。”   “在下……我只是担忧姑娘一人携琴带伞太过辛苦,加之时辰已不早,姑娘一人上路难免会有安全之虞……”   他越解释越觉得自己就像个轻薄未遂的登徒子正对着人家姑娘砌词狡辩……最终只能以一声无奈的叹息作为结束。   听到他的叹声,面前之人似乎怔了一下,抬头望进他明朗清正的眸光里,她沉默了一瞬,双唇微动,终于低低地吐出三个字——   “不必了。”   程青禹微微低头,正对上她平静如水的目光。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门里隐约传来其他客人的谈笑声和脚步声,柳烟抱紧了琵琶,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垂首,径直转身离去。   程青禹凝视着渐渐消失在街角的青色身影,斜飞的雨丝湿了鬓角,眼底深处是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惘然若失。   *   “——怎的,看上人家了?‘栖云公子\'这幅样子可少见得很!……”   肩上忽然一沉,下一刻熟悉的调侃语气在耳畔响起,程青禹登时回神,惊讶地看向来人——   “文彦?!你怎么在这里?”   “你都能从千里之外的京城来这看美人,我就不能在这里了?”   搭着他肩的男子一脸吊儿郎当的笑,虽身着毫不起眼的褐色葛衣,朗阔的眉宇间却自有一股耀目的光华流动。   “走,进入说!美人都走了,再在外头吹风淋雨的可不值当。”程青禹被潇洒如初的好友一路勾着肩回到了店里,余光瞥见他人眼中的惊异,一时间既是无奈又是感慨。   “……那你准备何时回去?”   逐渐疏落的客栈里,正闲闲地往嘴里扔花生米的徐穆闻言一声冷哼,“回去作什么?去翰林院编一辈子的书?哼,老头子别想我如他的意!……就留在这儿当个捕头也不错,一个人逍遥自在,也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糟心事儿……”   说话间,他剑眉忽皱——   “这花生米没个酒配着果然不够味儿……”   程青禹:“……”   对好友桀骜的性子知之甚深,乔青禹只能扶额叹气,好半晌,方道出一句:“……想喝酒,叫一壶便是了。”   “今日公事在身,酒是喝不得了……你既从澄州祭祖归来,想来近期再没什么事,这几天不若跟我去县衙住,咱们也好生聚聚。”徐穆拍掉手上的残屑,自怀里掏出块碎银扔到桌上,示意一旁的小二结帐。   正为住处烦恼的程青禹自不会拒绝。吩咐沉砚收拾好行李,待到雨势渐收,主仆二人便跟着新上任的“徐捕头”一路弯弯拐拐往县衙走去。   许久,当县府的一角飞檐出现在视野里,程青禹忽而心念微动,看向身侧的好友,“你方才说是因为公事方才去那个客栈……可否说说是什么公事?”   “……你既提起这事……我便直言不讳了,”徐穆兀地站定,目光正对向他,峻挺的眉峰不期然皱起。   “那个弹琵琶的女人……子衡,你最好莫对她上心,我的‘公事’便是与她有关——”   黯淡的天色下,徐穆难得面容肃整,沉声道:“我怀疑,这个女人与今年镇子上的好几起失踪案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①:《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年代:宋 作者: 姜夔 第一次写文,蠢作者也不造怎么就带了点悬疑的因素……虽然窝已经很努力地去理顺逻辑了,但难免还是有BUG的存在,求小天使们轻拍(? _ ?) 此外,窝也没逃脱新手前几章慢热的毛病(缺点太多自己都想吐槽自己了(#‵′)凸),第一个小□□是在第六章的样子,实在受不了前面的小天使好歹给窝个挣扎的机会,看了第六章再决定要不要弃文…… ↑关于文的话,基本就是以上两点。 咳,在这里作者菌也向所有点进这章的小天使们正式问候一声。 我是青穗。拥有八年书龄的青穗,也是存了无数废稿如今终于发了第一篇文的青穗。真的非常非常高兴在这里和大家相识,也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机会和大家分享我最爱的故事。(脸红…… 咳咳好了废话都说完了,祝小天使们看文愉快~(∩_∩) 飘走~(~o ̄3 ̄)~   ☆、报案   第二章   昨夜与久别重逢的好友把酒言欢至三更,今晨又早起读书,难免会令人感到些许疲乏。程青禹揉了揉额角,任急匆匆奔进屋的沉砚殷勤无比地接过他手里的书卷,然后在他询问的目光下,脱口而出——    “有人来报案了!”   他顿住,稍稍一瞥,仍旧满怀兴奋的沉砚立马低下声音,勉强收敛神色道:“……徐公子让您一起去看看。”     有人报案与他何干?     程青禹不知所以,不过仍是收拾了下,同自家书童出了厢房——县衙内一干衙役本有专门的房舍,不过此地县令知晓徐穆礼部尚书之子的身份后,为了讨好他,特意为其在靠近内宅的幽静处腾出了一处院落。索性小院与偏门相距不远,也方便了徐穆时不时出去闲逛。程青禹主仆二人来了自然也是随他住在这里。   刚穿过宅门,两人便听到前方隐约传来一阵尖利的哭喊声。   “……昨日……去赵善人处……拿工钱……我生生等了……”   距离渐短,那喊声愈加清晰:“他们说相公吃了酒就家去了……过后再没人见到过他……”   “——我可怜的相公呀!莫不是要像邻村的李大石一样就此失了音讯……青天大老爷啊,您可一定要救救他啊!……”   将将踏进堂门,便见一身捕快装扮的徐穆正被个妇人死死捉住裤腿哭诉不休,周围三五个衙役好声好气地劝说着,却全然淹没在妇人高亢的哭嚎声中,堂中一时闹哄哄的。倒是官阁之上,先前听说他是文彦来自京中的好友而对他礼遇非常、本该坐镇大堂的县太爷却丝毫不见踪影。   “——行了!!”   忽听得人群中央的徐穆一声暴喝,妇人和衙役们都下意识停住动作,场面登时安静下来。   “这位大娘还请松手,我只是个小小的捕快而已,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真正的大老爷一早就带着县丞出门办事去了,还要好几日才回来……”   扯了扯腿发现还是扯不动,徐穆深吸一口气,只得再三保证道:“你说的案子我们已经记下了,等下便会帮你找人和调查取证,等县太爷回来后更会正式受理,所以还请你……松……手……啊……”   好不容易把脚拔了出来,徐穆赶忙几大步走开,一面悄悄用眼神示意其他衙役把妇人“劝离”,一面走到了门口看好戏的好友身边,脱下官帽狠扇了两下。   “……你让我来便是看这个?”   程青禹含蓄浅笑:“……果然精彩至极。”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徐穆拍了拍帽子,然后端正地戴了回去。   “你可知道这妇人口中的‘相公’是谁?”   不知前因后果的程青禹自是摇头。   “是镇上出了名的一个闲汉,外号‘癞头张’……也就是昨日客栈里惹事的那个汉子。”   程青禹心下一震。   思及昨日之事,和徐穆郑重的那句“我怀疑,这个女人与今年镇子上的好几起失踪案有关”,他不由自主地盯向面前的好友——   也正在这时,从那妇人被“劝离”的方向陡然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喊——   “一定、一定是那个卖笑的狐狸精抓走了相公!!那个丧门星!害了别人还不够,还要来害我家相公!……”   这句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炸得门边的二人一时失语。   好半晌,徐穆咳嗽了一声,一面一本正经地问:“你觉得此案如何?”   一面却暗搓搓地观察着好友的反应,想要借机探出他对那个“柳烟”的一二情绪——   唉唉,都是他失算了。本来昨日子衡和那个小书童一进客栈,角落里的他就发现了,不过想着自己还要观察“嫌犯”,又见子衡欲要住下的样子,他便没有马上相认……谁知,不过一错眼的功夫,子衡竟就成了那救美的“英雄”,且看那驻足凝望的架势,简直快要完全颠覆他心中冲和清淡的“栖云公子”形象了。   徐穆心下禁不住嘀咕:难不成……还真是“一见钟情”?可这码事放在他身上都有可能,放在书本网、家风严谨,尤其是自律甚严的子衡身上却怎么看怎么违和啊……   ——特别是在这“一见钟情”的对象还是个与多件失踪案有关的风尘女子的时候。   “不过只过了一夜,‘失踪’与否并不能立下结论。”   不知道好友的小心思,程青禹就事论事,神情平和坦荡,并无丝毫异样。   徐穆懒洋洋地靠向门框,环抱双臂,“那如果确定是失踪,子衡对那妇人提出的……‘嫌犯’有什么看法?”   “自然是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辞,”程青禹的语气冷静依旧,他瞥了好友一眼,唇角微微地弯起,“捕快办案难道不是以证据为重么?”   “证据自然是不能少的。”   赞同地点点头,但下一刻,徐穆的语气突然转为严肃,“可是,子衡,我查过云川镇近年来所有失踪的案例,唯有自今年算起,此类案子陡然增加,而且失踪者无一不是如同‘癞头张’这样的壮年男子。”   “更重要的是,据许多证人所说,这些男子在失踪之前,几乎都曾见过同一个人——”   两人目光相触。片刻后,程青禹折扇轻敲,蓦地笑了。   他温言道:“这些事不应该保密才对么?如何倒与我说这么多。”   徐穆也是咧嘴一笑,他满不在乎地拍拍好友的肩,“和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好了,子衡,我要办案去了,短时间怕是抽不出空来,你就自己四处看看罢。这云川镇虽小,倒也还有几分趣味。”   语毕,徐穆再无耽搁,当即唤来其他衙役,先是挑了三个人,让他们跟着那妇人一道回去,再到她相公可能去的地方找找;他自己则是带着剩下的人,预备去失踪者最后不见的地方查看查看线索。   新官上任三把火,“徐捕头”一声令下,衙门里的一群人便风风火火立马走了个干净。徒留门边的程青禹愣了愣,倒是莫名地觉得好笑起来。   沉吟片刻,他瞧了瞧外间略有昏沉而难得无雨的天空,忽然转身提步向外,旁边犹自糊里糊涂的沉砚赶忙跟上。   “——收拾一下,我们出去逛逛。”   吩咐了一句,程青禹唇角轻扬,笑容清逸,步履间衣袂飘拂。   可知趣途百里,风景殊异。既然已在旅途,便不该再囿己于方寸俗事之间,趁早的览物观景、极尽游兴方是正理。   ……毕竟,去日难免,再到此地,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   “姑娘,慢走。”   从店娘子手中接过蓝白布皮包裹着的小木盒,轻轻放到竹篮里,她掀开门帘,提着篮子径直走出了暖香融融的胭脂铺。   “滴答”,“滴答”,淡灰色的檐瓦上残余雨水偶尔滴落,汇入石阶上小小的水洼中。她驻足,伸手接住一滴,凉沁沁的感觉霎时从指尖蔓延,帷帽之下,她的眸光陡然一柔。   ……真好,她想。   午后,天际晴光初露。三四行人自身边擦肩而过,手提竹篮、头戴帷帽的女子匆匆行走在被昨日那阵雨冲刷得干净的青石板路上。   街道一侧,写着大大“酒”字的布幌子湿漉漉的粘在竹竿上,卸下了一半门板的店门里隐约可见正抹着桌子的店小二。视线尽头一只水淋淋的狗儿猛地蹿过……她正要经过一个狭窄的巷口,孩子的嬉笑声乍然响起,一个五、六岁的小童忽地从巷子里冲出,正正好撞过来——   她顿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撞到她身上的小童更是一下子跌到了地上,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巷子里妇人气恼的呼唤声渐近,她犹豫了下,弯下腰伸手想要拉起他,哪知正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的小童趁着她靠近,忽然一把拉下了她的帷帽,甩手扔在一边,嘻嘻哈哈笑个不住。   追着小童而来的妇人恰好喘着气出现,一抬头看到她来不及遮掩的脸,遽然倒吸一口冷气,如看到什么妖魔鬼怪似的,忙不迭把地上的孩子抱起,脚下生风地回了巷子。街面上有认出她的行人也都是面露诧异,不约而同避开了她所在的区域。   她垂眸,捡起帷帽,深深拉下,继而脚步一转,进了另一条小巷。      ☆、再遇   第三章   青苔遍布的窄巷里,沉砚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整个人蔫头耷脑地跟在程青禹身后,不敢提醒自家公子——他们已经在这些该死的巷子里绕了快两个时辰了,饭点儿都过去老久了……   唉,都怪他多嘴!干嘛要说“听说清渠巷巷底有一家开了数十年的老书店”啊!以公子“书痴”的性子,可不是就要找过去么?偏偏这些巷子错综复杂,每条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他和公子又都不善于寻路……   望着前方公子兴致不减的身影,沉砚想起从前某次他们为了寻一座古庙而生生在山上困了一天一夜的情景……简直欲哭无泪。   ——咦?   余光里似乎瞟见人影闪过,郁闷的沉砚一下子兴奋起来:“公子,有人在这!”   他的喊声在巷子里回荡,程青禹惊讶回首,却见自己的书童转头钻进了旁边的巷道,“踏踏踏”地跑向那头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不怪沉砚如此激动,实在是二人正处的巷子太过偏僻,半天都不见一个人影,如今能遇到路人,着实不能不说是意外之喜。   施施然跟上去,程青禹俊容闲适,倒是一点都不着急。走近了,才发现被沉砚拦下的路人是一名戴着帷帽的年轻姑娘,她隐约冲沉砚摇了摇头,被一层面纱挡着的容貌模糊难辨……只能从身形、和冷淡的气质上勉强认出……   “……柳烟姑娘?”   他迟疑着出声。   那年轻女子忽地一滞,面纱微动,似是朝他这方瞧了一眼,然后,兀地转身就往另一边走,眼看着就要迈进拐角里——   程青禹愕然,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就情不自禁地快步跟了上去。沉砚不明所以,只得紧随其后。   哪知急走几步,过了这处转角,他们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视线所及尽头,正是巷里难得的一处开阔空地。墙角的一株榕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对面正是两扇大开的门扉,门边一侧竖立牌匾,上书“源水书屋”四个端正隶字。   这还真是误打误撞……程青禹心下失笑。目光移向几步外同样沉默了的女子,他字斟句酌,试探地问道:“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女子提着竹篮,只面朝着榕树的方向,丝毫不理会他——不过这反而让他确认了她的身份。   而且……看起来,这柳烟姑娘不仅记得他,甚至对他的印象还颇为不佳啊……   程青禹苦思冥想,仍觉得只能是昨日最后那出“护送”的请求惹恼了人家姑娘,有心想辩解一二,却又不知还能如何说道。一时间,博古通今的“栖云公子”平生第一次哑口无言了。   一旁的沉砚暗地里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心里边懵懵懂懂……又仿佛若有所悟……   “既寻到这里,何不进来看看。”   书店门口,头绑文士巾的老者端着簸箩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几人。   听闻此话,本来便为此而来的程青禹自是欣然从之。离店门更近的柳烟却是不发一言、抬脚欲走,老者转而朝她一笑,慈祥道:“姑娘何必着急离开。有些事,欲速则不达,不若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也说不定。”   在老者和蔼又仿佛蕴有深意的眼神下,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同程青禹主仆二人一起进了书屋。   走进院落,三人惊讶地发现院中的空地上、四周的走廊里都放满了竹子做成的多层架子,许多簸箩排列有序地斜置其间,簸箩中摊放着一本又一本纸张泛黄的书籍,满院墨香氤氲,一眼看去殊为壮观。   老者把簸箩放到近旁的竹架上,爱惜地抚平一篇褶皱的书页,转头对他们笑道:“现在正值梅雨时节,好些书受了潮。今日难得放晴,老头子就把它们拿出来晒晒。”   程青禹环顾四周,很快认出不少难得一见的珍本,不由惊叹:“‘源水’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呵呵,”老者颇为得意地抚须,“你们自去里间藏书处看看罢,若要借书唤老头子一声就成。”   说完果真不再招呼他们,脚步蹒跚地继续晒书去了。   见状,程青禹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微一笑,将扇子别到腰里。   “碰巧今日也没别的事,我便来帮老丈一把罢。”   “沉砚,搬书去。”   小书童积极响应:“好勒!”   于是,就见竹架林立的院子里,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在老者的指点下从屋里搬出一摞摞书籍,挺拔颀长的年轻公子则利用身形优势把簸箩放上竹架,再将那些书按顺序仔细地摊放到簸箩中。   独剩下柳烟提着篮子站在一旁,她不欲去看书,只呆呆地望着忙碌不停的他们,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   正拿书出来的老者见此对她笑了笑,“姑娘若不嫌麻烦,就每隔一刻钟,帮老头子翻翻这些书页罢。”   她一顿,轻轻应了。把手里的篮子放到一边,她迈步向最近的竹架,逐一将摊开的书页翻转……忙着放书的程青禹与她只隔了两三个竹架的距离,透过缝隙偶尔可以看到男子白皙清俊的面庞,或是骤然对上他沉静温和的目光——   “姑娘不摘下帷帽么?”老者突然好奇地问。   “不了。”   她低下头,埋头继续笨手笨脚地料理那些脆弱的书页。   便这样,一下午就在晒书中度过了。天色渐晚,三个人帮着老者很快把所有的书都收回了屋里,沉砚还热心十足地问要不要帮他把院子里的竹架也收起,老者连忙拒绝了。   “放这些竹架在这,再要晒书也便宜些。反正店里就老头子一个人住,习惯了也没什么妨碍的。”   老者仍是一幅笑眯眯的样子,语毕极力邀他们在这吃晚饭,欲要答谢他们的帮忙。然而大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语的柳烟却率先拒绝了,只道家中有人等候;程青禹思及仍然办案未归的徐穆,也唯有谢绝他的好意。   挽留不成,老者只好送他们离开。等到了店门口,他看了看天色,提议道:“时辰已不早了,让一个姑娘家独自回家未免不妥,程公子——”   趁其他人不注意,老者悄悄冲程青禹眨了眨眼睛。   “你就和沉砚小哥一起送送这位姑娘罢。”   ……昨日客栈的那幕刹那间跳出脑海,程青禹心神忽转,定定望着身旁的女子。不知自己究竟想听到哪种回答。   柳烟一滞,察觉到他专注的目光……   面纱后的她侧过视线,没有再次拒绝。   *   说是送柳烟回家,之后实际却是柳烟领着对路径一无所知的主仆两个出了曲折的巷子。   巷子出口,是曲折河道旁的一处小小码头。   “坐稳啰——”   随着长长的一声吆喝,船头的老艄公撑动竹蒿,乌篷船整个一荡,晃晃悠悠地往前滑去。   仅能容纳下三四人的船舱里,柳烟独自坐在一侧,对面恰是神色自若的程青禹。程青禹的旁边,从未坐过这种小船的沉砚满怀新奇,正扭头目不暇接地打量岸上的事物。   水声汩汩,乌篷船行驶于窄窄的河道上,一路越桥穿洞。不觉不觉间,夜幕已悄然笼罩。临河人家的灯火渐次亮起,浅浅晕染了水色,幽然若梦。   柳烟注视着平滑如缎的水面,耳际是对面那人和缓的呼吸声。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客栈门口的叹息、今日巷子里迟疑的唤声,还有之前那专注的目光……   她忽然感到一丝茫然。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算正确。   “你……为什么来云川镇?”最后,她如此问。   语声是一惯的轻缓,幽寒。   听到她竟主动开口,身前的男子好不惊讶,温润眉目间隐隐焕发出一丝异样神采——   “在下和家仆皆是京城人士,此次乃是从老家澄洲祭祖归来,贪图江南风光选了水路,是以途经云川镇。”   他持扇,尔雅一笑,“也无意……遇见了姑娘。”   柳烟一时无言。随着小船移动,面纱后的娟秀脸庞之上光影明灭。好一会,她陡然出声——   “你应该已经听说关于的我的传言了罢。”   程青禹愣住。而后,唇角浅浅勾起。   “我相信姑娘。”他轻轻地说。河岸暖黄的灯光淡淡映照,男子的目光柔和如水,豪无杂质。   “……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她神情平静如昔。   “没关系。我相信姑娘。”   他仍是微笑着,一幅毫不设防、是非不分的糊涂样。让人可气又可恼。   ……心底弥漫的不知是什么滋味,柳烟眨了眨眸子,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忽地,她拿起旁边的竹篮,看向河岸:“……到了。”   “——柳家巷到了,姑娘。”   船身一荡,程青禹看着脸庞被帷帽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沿岸边的石阶逐级而上,踏上最后一级时,陡然转身,视线直直投在船舱里的他身上。   “……离我远点。”   她站在高处,远远地说。   ——风中,隐约能听出语声异常寒冷,恍如冰霜。   然后她转回头,在船中人的注视下,逐步隐没在狭长阴暗的巷道里。      ☆、追捕   第四章   “快!快点!”   “他在那!……”   “臭小子有胆别跑——”   寂静的夜色里,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突然响起。县衙的方向,好几个身穿缁衣的捕快呼二连三地奔过来,惊得附近许多人家窗口顿明,一时间抱怨声四起。   另一头,刚刚下了乌篷船,正摸索着往县衙走的主仆两人惊讶停下,凝神望去,才发现那群捕快的前面一个瘦小的黑影蹿得飞快,几个人高马大的捕快一时竟连他的衣角都碰不着。眼见两方的距离越来越大,那黑影距这头也越来越近——   猛然间,一道英挺的身影忽地越过捕快们,几大步冲到那黑影之后、一把揪住其后领——   “你跑啊!有本事你就跑啊!”   好容易逮到这个溜滑的小耗子,紧追过来的徐穆怒气冲天,一张俊脸在路边灯光的映照下仿佛罗刹现世,简直可止小儿夜啼。被他抓住的少年极力挣扎,却怎么都挣不开他的大掌。   “老实点!”徐穆喝骂了少年一句,后知后觉地发现正疑惑走近的好友,不待其发问便挥了下另外一只手,怒气犹存地道:“子衡,回去再与你说!”   ——刹那间注意到他扬起手臂上的暗红色,程青禹眉头微皱,一时没有言语。   等一众人押着那个不知犯了何事的少年回到县衙,程青禹踏进堂门,对已经包扎好伤口、正拿冷茶猛灌的徐穆平静道:“是这人伤了你?”   好友和缓如初的语气让徐穆稍稍冷静下来,他点了下头,棱角分明的脸上仍是冷气弥漫。   “我们出了镇子便发觉这小子正鬼鬼祟祟跟在我们后头……问他他又犟着嘴什么都不肯说,我就干脆把他带了回来,准备换个法子再问问。哪知天一黑,趁我不注意,这小子忽然刺伤了我便撒腿跑了……徐爷我长到现在还从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说着他的邪火又冒了起来。眼风如刀地扫向墙角某个被捆得结结实实、满脸倔强的瘦小身影,他忽地重重冷哼了一声。   “一般人可不会随身携带利器,更不会作贼心虚地刺伤官差。哼,这小子与失踪案定然有关!”   “——鬼的‘失踪案’!你甭想往小爷身上泼脏水!”   那少年一身破破烂烂的百家衣,满面尘垢,唯有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得吓人,此刻正圆睁睁地瞪着徐穆。   徐穆简直是要气乐了!放下杯子就想去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程青禹拦住好友的动作,轻咳一声,略带了笑意地看向那名少年——能不怕发怒状态的文彦的孩子可不多见呢。   他温和地道:“你既与案情无关,为何要在捕快办案时跟在他们身后?”   见他神情温和可亲,少年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狡狯道:“我去看看风景不行么?郊外又不是你们家的,还不准别人去了不成!”   听到“看风景”三字,一旁的徐穆斜眼扫视了一通少年身上的衣裳,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你当爷眼瞎了么!’   程青禹不动声色,只继续问道:“那你又为何回避捕快的问话?”   “他们平白无故地就把我拦住,我当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少年撇撇嘴,满不在乎的样子。   “原来如此。”   程青禹温和地点点头。随后,忽然以扇子指向桌上的某物——   “那这样东西又何解?你既是去郊外看风景,怎么会随身携带着如此利器?”   少年看着那根顶端磨得尖锐、其上犹残留着暗红色血迹的铁签,登时结巴了,“我、我防身不可以么!”   “你一个与人无争的少年,何须携利器防身?”   “……我防的是吃人的女妖怪!你们难道不知道镇子上的流言么?青面獠牙的女妖怪每隔一个月就要抓走一个男人当点心,我这么英俊潇洒,当然要随时防备着啦!”   总算把话圆了过来,少年最后语调上扬,眼中不由地透出几分得意之色。   程青禹却终于摇了摇头。   “前言不搭后语。你既然害怕自己被所谓的,”他顿了下,续道,“‘女妖怪’抓走,为何又独自去到荒无人烟的郊外?见到官差,为何不喜反惊?你若无心虚,为何半途上主动伤人,乃至试图逃离?……”   越听越是傻了眼,少年“唰”地望向几步外那名比女人长的还白皙秀气的男子,听他平静如常地说——   “你跟踪捕快,已是干扰公务;刺伤文彦,则是故意伤害官差;伤人后试图逃跑,更是带罪逃逸,性质恶劣。”   “三罪并罚,按我朝律令,应流一千里,决杖八十,于配所拘役六年以上。”   程青禹顿了顿,打量了下少年瘦小的身形,补充道:“看你未及十五,罪可减一等,是为流八百里,决杖六十,拘役五年以上。”   “你、你以为小爷是吓大的么!……”   少年嘴上外强中干地一喝,然而眼神却渐渐地禁不住四处乱晃,直是暴露了他忐忑不安的心情。   咳……其实,他前天刚满十五岁来着……只不过因为常常挨饿所以看起来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要小一些……难不成,他真要和老爹一样打板子坐牢去了么?对了,还得加上流放——   少年猛然间心生恐惧。十五年来,头一次对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有了清醒无比的认知。他迟疑地望向那边和他世界里的人迥然不同的两个男子,目光闪闪躲躲,却是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分服软之意。   同徐穆视线相错,程青禹敲了敲折扇,语气稍稍缓和下来。   “不过,念及你乃初犯,年幼无知,若能戴罪立功,减免刑罚也未尝不可。”   少年眼睛一亮。但下一刻又暗淡下来,小声嘟囔着:“……可我真的不知道那劳什子的‘失踪案’啊……”   “我不是此意。”   程青禹微微一笑。   “你只需告诉我们是谁雇你去跟踪官差办案的就行了。”   *   次日,天方蒙蒙亮,云川镇东边某处。   安排好埋伏在四周的捕快们,徐穆眼睛微眯,看着远处的少年瞬间被从荒废城隍庙里涌出的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围住,当即嗤笑了一声。   “呵,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个小叫花头子。”   残墙后,和他一样打扮得毫不起眼,完全就如个普通书生的程青禹闻言扶额,“文彦,你何必与个孩子计较。”   “孩子?有敢为了区区二两银子就跟踪官差、还拿铁签子扎人的孩子么!我十五岁时都没他那么大胆!”   “你看他和那些孩子的穿着面色……他那样做,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程青禹轻叹了一声。   眼看着那些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乞儿争相抢着被那名自称“林羽”的少年举起来转圈,稚气的小脸上尽是纯粹的欢喜,清脆活泼的笑声飘荡在空气中,连他们这里都隐约能听见……   好一会,徐穆孩子气地轻哼了声,貌似勉勉强强地道:“好罢,这次就放过他了。不过再敢犯到徐爷头上,不吃上几十板子休想逃掉!”   程青禹只是含笑不语。见好友这般,刚撂下“狠话”的徐大捕头咳嗽一声,断然转移话题——   “你觉得这小子之前说的话靠谱么?那个雇他的人真是某户大户人家的仆役?”   “……按他所叙述的情景,这种猜测也不无道理。”   ——‘那人以为穿了身最便宜的麻布衣裳就能蒙住我,切,小爷咳、我早在他凑到我边上的时候就发现了!他只换了衣裳没换鞋,我一眼就瞅见他穿的鞋帮子比外边卖的要高半寸,而且鞋面是用上好的青松布做的,一般人家可舍不得花这个钱。’   彼时,松绑后又被勒令去洗脸,露出一张意外白净俊俏的小脸的林羽在他们二人的注视下侃侃而谈,‘还有,那人手上虽然没戴个大板指,不过也光溜溜的,一看就是不经常干重活的。十个指甲全剪得干干净净,丁点棱角没有,不是有怪癖,就是伺候人需要。再加上他脚上穿的只有宅子里的下人们才常常穿的靴子——所以当时我就猜,这人定然是从哪户大宅子里边出来的,指不定还是个小管家什么的——别以为我没瞧出他尽拿我当他的狗腿子使唤了!哼哼,要不是看在那二两银子的份上,小爷才不愿搭理他呢!……’   ‘那这根铁签子怎么回事?’瞧不惯这小子得意的样,徐穆把自己受伤的那只手举起来晃了晃,阴测测地道,‘既然那人只是叫你监视我们的动作,没道理会给你武器来伤人,你这签子究竟哪来的?’   正得意着的少年一滞,下意识便想狡辩一二,可抬眼瞅见那个煞神旁边正温和微笑的某位公子,霎时打了个冷战,好半晌,方不情不愿地小声道:‘真的是用来防身的嘛……’   ‘什么?’   ‘防身用的……'   ‘大声点。’徐穆掏掏耳朵。   ‘——防身用的!!好些大乞丐眼红我嘴巴甜讨的钱多,总趁人少的时候堵住我想抢我的钱,我不随时藏把铁签早就被人弄死了!!’   ……少年红着眼大喊的身影渐渐与前方“呜哇呜哇”叫着扮大老虎同小乞儿们嬉闹的人影重合,徐穆从回忆里醒转,不甚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咳——既然雇这个小子的人是从某座大宅子里出来的,看来这回可以逮到条大鱼了。”   徐穆摸摸下巴,眯眼道:“说不定,抓走那些人的真凶正是这人的主子!”   反正那些“大户人家”吃饱了撑着什么事干不出来?抓几个百姓而已,比这更耸人听闻的事海了去了!想到自己“捕头”生涯的第一个大案很可能马上就要破掉了,徐穆蓦地兴奋起来,一时间连盯梢都盯得更加起劲儿了。   ……希望罢。   听了好友难掩兴奋的话,程青禹久久沉吟不语。   他思索着林羽说的那些事,不知怎么的……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抬起头环顾四周,程青禹发觉在两人交谈的这大半个时辰里,除了庙前的那群孩子们,附近一直是风平浪静、丝毫异样都无……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大概不会如他们想的这般简单就结束。      ☆、还书   第五章   程青禹的预感没有出错。   那日,他们直等到午夜,除了偷食的几只野猫,半个活物都没瞧见。徐穆恼怒地重新把林羽提溜回来,但林羽也是满头雾水,只道初三早晨确实是那人和他约定的时间,至于为何不来他也全然不知。鉴于他之前的满口胡言,徐穆不免半信半疑,最后还是程青禹对满眼倔强的少年安抚一笑,拉开了好友。   这孩子没有说谎。   程青禹如此对徐穆道。徐穆回视他,知道好友早已料到如今这个结果,压下恼怒思索片刻——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过来,猛地咬牙道,是我手下的捕快么!   不是。程青禹摇头,平静解释:不会是直接接触案件的捕快们,否则幕后之人完全不必雇用林羽来打探案情——泄密的,大概是衙门内某个干杂事的衙役或者仆婢罢。   是的,雇用林羽的那人或是他的主人,定然能从某种途径得知捕快们的大致动向,才能在捕快们第一次去郊外查探案情,以及之后埋伏城隍庙时,都立时做出反应,以致不被他们抓住马脚;也只有因为无法直接知晓案情,所以其才会有雇佣小乞儿间接打探之举……   如此推测下来,满足条件的,也只有随处可见、而又毫不起眼的杂役仆婢等人了。   然而,即便知晓了衙门里有人泄密,对于案情却并无多大的助益。   毕竟云川镇向来小事不断、大事难有,捕快们早习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懒散日子了。这次的失踪案,若不是有个京里来的“徐捕头”坐镇,他们也是准备做做样子就算了。可不见之前的县太爷也是这般?反正失踪的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混混,再如何卖力也得不到多少好处——既抱定这般想法,捕快们虽不至阳奉阴违,但行事上也绝说不上多么小心谨慎。疏漏的环节太多,让徐穆与程青禹想要追查都不知从何查起。   总不可能将每个可能之人都提来审问一通?若真能这样倒是干脆了。徐穆烦躁之下,唯有满脸寒霜地召集外堂的一众杂役,严令他们除非规定时刻,否则不得在此徘徊;再是对自己不成器的手下杀气腾腾地一番厉喝,抓出其中最大的一个刺儿头好一通狠打,震得其他捕快抖如筛糠,只知道诺诺应是,再不敢有丝毫异心。   做完了这些,几乎毫无办案经验的徐穆便实在没别的能继续查下去的法子了,就连始终淡定旁观的程青禹一时也没有主意。如此这般,案情不免地陷入了僵持。   此后的日子,那名失了相公的妇人仍是天天到县衙哭嚎,徐穆不堪其扰,只好以“微服私访”的名头带着不情不愿的林羽在云川镇四处乱逛,想要借此获得有关案情的些许线索。   程青禹自没有跟着二人去。   事实上,在外间被那妇人弄得乱糟糟一片的这几天中,这位京城来的“栖云公子”一直呆在自己的屋里,不理外物,埋首书堆,对从源水书屋借出的几本珍本精研细读,时或提笔加以抄录。悠闲自在得简直令人发指。   不过……   爱书成痴的程青禹,这次却并没有好友想得那般心无旁骛。   ‘文彦,那天你们在郊外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那晚过后,程青禹曾这样询问过好友。徐穆闻言却是罕见地苦笑了下——   ‘如果真查到什么线索,我也就不会这样揪着那小子不放了。’   ‘没有,什么打斗、挣扎的痕迹都没有。追到郊外,那个张癞子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什么线索都没留下。我真他娘的怀疑他到底去过那没有!’   “凭空消失么……”   素雅的书房内一片静谧。程青禹背靠书案,握着古籍,略微昏黄的光线自菱格窗棂斜斜洒下,他低垂女子般浓密纤秀的眼睫,清俊的眉目间温和隐没,疏离之色转而淡淡浮现,令人不由望之生怯。   倦倦掀过一页,他忆起那夜林羽提到的那个所谓“女妖怪”的传言,微微嗤然。林羽话中的男子与衙门泄密之事,越渐将线索引向那名疑似大户人家出身的神秘之人,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孤女,失踪案的真凶是谁几乎已是一目了然……   ——‘你应该已经听说关于我的传言了罢。’   彼时,她的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   ‘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动作一顿。程青禹落在书上的目光渐渐凝住。良久,云絮般散乱的思绪终是凝为一点,他忽地低声自语:“要我,离你远点么……”   他失笑般地摇摇头,手下自然掀过一页。然后停住。   ——原来,已是最后一页。   *   书既已看完,接下来当做的自然便是归还回去了。   听闻他欲往源水书屋还书,即使奇怪公子这回怎的没留个三两日好生回味下书中的精妙词句,但既然自家公子已经决定了,沉砚自是也只能举双手赞成。   是以,这日用完午饭,主仆二人便出了门,径直往源水书屋而去。   午后的天空不阴不晴,略带一分昏黄,是这几日见惯的颜色。   幸而程青禹在找路上虽是没什么天赋,但只要是走过一次的路便再不会忘记。这次主仆二人很顺利地拐进了那道隐蔽的巷子里,墙角茂盛依旧的大榕树,和写着“源水书屋”四字的牌匾静静映入眼帘。   沉砚上前敲门。片刻,紧合的门扇打开,老者抬眼瞧见了门外的二人,顿时欣喜不已,忙不迭邀他们进门。   院里的各个屋子都堆放着书,老者把他们让到难得空出的厢房里,沏茶相待。眼瞧着程青禹微笑地接过茶去浅尝了一口,而后面露讶意,老者不禁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是明前龙井么?老丈真是费心了。”   “呵呵,还是程公子有眼光,这可是老头子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一般人可不给喝。”   老者又冲他眨了眨眼,颌下三寸长须随之一抖一抖的,瞧起来分外可乐。程青禹忍俊不禁,他放下茶盏,自沉砚手里接过装书的包裹,递给了老者,“多谢老丈的书了,这几日我实是受益匪浅。”   老者接过,稍稍查看了下,发现每本书仍旧干净平整如初,并无丝毫破损。   “书跟人也是讲缘分的。能让程公子这般人物看到,也算没有埋没了珍宝。”   老者笑道,回身收好包裹,一面闲话着,“程公子怎么不多留几日?这书啊,看上多少遍都不嫌厌的。”   “不瞒老丈,三本书我都已抄录完全,预备以后再好生研读一番。”程青禹神色自若地答。自他的角度从门口望去,还能隐约瞥见高耸的书架一角,他微笑着续道,“也正好免了耽搁其他想要借阅这些书的人。”   老者闻言就是挥挥手,略带了几分无奈愤懑地道:“如今的人哪还有几个真正爱书的啊!便是来了,张口就是四书五经,旁的一概视如敝履,老头子才不爱借给他们呢!现在也就是几个老朋友偶尔会来坐坐了。程公子就是借上一两个月也不打紧。”说到最后他的语气才算有所缓和。   “这几日书屋里没有旁的人来么?”程青禹问。   很快平复下情绪,老者也望了眼外间的书架,抚须摇头,“确实没有人来。亏得公子今日到访,不然这院子里整日就老头子一个人,也没什么鲜活气儿。”   这样么……   程青禹眨眼间已完全掩下心底隐约的失落感,浅笑依旧,温言安慰起他。能坚持独守书屋数年,老者自也不是那种会轻易耽于落寞的人,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转而与程青禹谈论起书里的内容。   约莫一刻钟后,程青禹带着沉砚辞去。老者送了他们几步,然后关门回转,一拐一拐地走到堂屋,少顷,一道戴着帷帽的碧影从重重的书架后转出,朝他敛身微微一礼。   “多谢老丈为我遮掩。”   院落里,廊檐下,恰好早于那两人进门片刻的柳烟再次向老者一礼,老者连连摆手,“小事情罢了,没什么可谢的。”   语罢,又语重心长地对她道:“姑娘,光躲着可不是个事儿啊。不管什么事还是要说开才好。方才我瞧程公子分明是想来这碰见你的,若知道与你擦肩而过,还不知多失望呢。”   姜还是老的辣。毕竟是历经世情的老人了,打从第一眼就看出了程青禹从容外表下掩藏的真正心情——淑女之思嘛,哪个年轻人没有个这时候,他五十年前还是镇上许多姑娘的梦中情人呢!怕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能帮的他老头子还是尽量多帮帮罢。   解释不了,对老者的话外之意更是毫无察觉,柳烟只是摇摇头,低道:“不是的。”   老者也不多问。毕竟年轻人的事还是年轻人自己解决的好,他一个老头子就不瞎掺和了。转而好奇地问起另一件事。   “姑娘,你怎的知道今夜至明后几日会有一场大雨?”   ——原来柳烟今天来这,是特意为了提醒老者今夜起将有一场异常滂沱的大雨,恐怕会淹进屋子,让他以防万一,最好把满屋的书换个地方放置。   守着这书屋多年,老者自是对天气变化格外的敏感,近日亦隐隐地有大雨将至之感。不过绝没有她这般肯定,甚至还能道出下雨的具体时刻。   这……一个小姑娘怎的比他这经年的老人还清楚雨势变化?   “日晕而雨,不过也是猜测而已。”   柳烟简短解释了一句,也不管听的人反应如何,紧接着便是道自己仍有事要办,须得立刻离去。   老者唯有应了,送她出去,也没有试图追问或是挽留。如今啊,他大致也算是摸清这个总爱戴着帷帽的姑娘的性子了——比他这老头子更加的少言寡语,一旦作下决定,更是极少听他人言语……当然,为人还是好的,从她特意赶来提醒他大雨一事便足以看出。   “欸,姑娘,你也保重啊!”   探出门口,老者冲已快要走出巷子的女子关切地大喊。   那方柳烟回头望了一眼,厚厚的帷帽下,淡色的唇角头一次浮现抹极清浅的笑容。   可惜一瞬即逝。她即刻回头,继续快步走向一开始的目的地。   ……西山,渚云亭。      ☆、偷听   第六章   入夜了。     一扫多日的昏黄,天空中乌云涌动,阴霾四起,眼看便要有一场倾盆大雨。   云川镇的县衙中,此刻正是灯火通明。   额上的汗珠还未冷掉,林羽对堂中的程青禹和徐穆再三信誓旦旦地道:“肯定没错!一定就是那个人!虽然只是闪了一眼,但他耳朵上的大黑痣我瞧得真真的!和那天的一模一样!”   对林羽的眼力之好徐穆可是深有体会,如今他既发现了雇过他的那个男子,极可能破案的契机便在这里!徐穆兴奋起来,不由得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问:“你真是在县衙附近瞧见他的?可知道他之后去了哪?”   他这话一出,林羽便是变了神色。呆立在那,好半晌尴尬地挠了挠头。   “这个……不是时间太短了么?我就看了那么一眼,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就不见了,过后我把那一块儿翻了个遍,仍是没他的半点踪影……”   ……找不到人还有个屁用?   徐穆直直瞪着他,以眼神表示:你逗爷呢!   林羽才不怕他,心想小爷辛辛苦苦帮你找人没收钱就不错了!立时就反瞪了回去——倒是把自己身上仍背着的好几十板子和其他刑罚忘得一干二净。   瞧着这乌眼鸡似的一对儿,作为唯一的正常人,程青禹淡定依旧,略一沉吟后,问道:“那人是因为察觉到你才消失的么?”   林羽怔住,也顾不上与徐穆置气了,仔细想了又想,最后仍只是说他也不能确定。闻知他的回答,程徐二人也没有太大的惊讶。毕竟能认出那人的身份已是不错了,真要循迹侦查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讲也过于为难了。   两人各自思索良久,好一会,还是程青禹注意到依旧局促不安地等在原地的林羽。他瞧了瞧外间的天色,和声道:“此事由我们处理便是,你先回去歇息罢。今日辛苦你了。”   白净小脸“噌”地涨红,林羽结结巴巴地回道不辛苦、不辛苦,扭扭捏捏的样子同方才直是判若两人。   程青禹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林羽不敢再留,手脚僵硬地走出门,轻轻合上了门扉。正要离开,但忽然又想到什么,脚下放得缓之又缓,双耳竖得老高——   他一走,这两人肯定还有私话说……好歹是他发现的人嘛,多关心关心也不为过么。   果然,不到一息,屋里就传来那个徐捕头特有的“不正经”说话声。但是和失踪案却没半点儿关系。   “……听说你今日出门了?”   那人揶揄,“呵,这可是少见,哪个姑娘竟能把程大公子从书堆里拽出来……”   “哪有什么姑娘……我只是去还书罢了……”   里间程公子的声音温和中略带无奈。同是京城来的,果然还是读书人做事讲道理,才不似某人不务正业,有那么多花花心思呢……   暗自腹诽着,不再听二人闲话,他抬脚往自己住的房间走。   心中犹存着几分白日的兴奋,林羽一面走,一面借着窗户透出的光到处张望。格外昏沉的夜色里,假山游廊的轮廓隐约可见,他心道自己以前还没有住过这样好的院子呢。如今也算过了几回瘾,回去可有的说道了。   林羽本来是不该住这的,不过这几天他一直被那个徐捕头拉着四处转悠认人,有时实在太晚,那人干脆就在自己的院子里为他腾出间屋子,供吃供喝,还不收一文钱……   诶,如此一想,似乎那人还算不错?毕竟没有收他的钱呢。除了往外跑跑,每日吃饱喝足的,住在这的几天他觉着自己好像都长胖了咳。   而且,好像似乎自己还刺伤过他来着……?   咳,毕竟是“衣食父母”,看来以后还是不要再随意和那人顶上了……真要瞪眼,大不了让让他好了……   嘴里嘟嘟囔囔,不知不觉,他住的房间已到了。   这院里住的人本来就不多,林羽的房间又偏角落,是故周遭没什么人声。门上挂的灯笼也早被风吹灭了。此刻四处黑幽幽的,天际亦是雷电交加,耳畔唯有“呜呜”的冷风声刮过,胆子小点的人还真不敢住在这。   不过他林羽当然不在这胆小的人里面啦——“唰”地一道闪电晃亮整个视野,林羽心尖狠颤,咽了口唾沫如此安慰着自己,几大步走近,用力推开房门。   一个黑影猝然从门里窜出,猛地向他扑来——   “轰隆隆”雷声炸响。   黑夜里,猝不及防的林羽拼命抵抗的动静被雷鸣全然掩盖。黑影一只手从背后锢住他,另一只手用帕子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几息后,林羽挣扎的动作越来越软弱无力……   “哗啦啦”酝酿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   *   林羽醒来时,发觉自己似乎正在一间柴房里。   眼前光线晦暗,屋子另一边高高堆放的柴草模糊不清。他窝在角落里,身下的地面冰冷僵硬,手脚被麻绳分别紧紧绑在身前,麻木得几乎没有了知觉。林羽艰难地调整姿势,靠坐着墙壁,好容易使四肢的血脉畅通、不致真成了个残废,狠喘几口气,方有心思凝神细细打量周围。   这里确实是柴房无疑。整间屋子只有接近墙顶的地方有一个几寸大的窗口,难怪光线那般暗淡。当然也可能是现在时辰尚早。他对面就是房门,不过现在自是紧紧闭合,一丝光都透不进。   林羽四下环顾一周,心里还算镇定。思及自己鞋底藏着的刀片,他此刻无比庆幸,还好他后招够多,够机智!铁签没了还能有刀片顶上!   ……尽量不去想绑他的人是谁、目的是什么,以及何时会突然回转。他虫子般蠕动身体,挨近柴堆,趿拉掉鞋子,手掌夹住其中一只在木头尖锐的角上死力磨蹭。不知过了多久,窗口的光似乎变亮了些,磨得满头大汗的林羽终于从破口里瞧见铁黑色一角,他不禁大喜!赶忙一点点抽出来,连鞋也来不及穿,手指夹着刀片就去割脚上的麻绳。   片刻,簌簌抖落身上的断绳,林羽爱惜地收好刀片,活动了下手脚,大步踏向门口。   ——哼!看来绑他的那个王八蛋定是被什么急事绊住了,不然不会这么久都不来查看一下,让他能如此轻易就挣脱束缚。   用力一摇就裂开条缝、似乎仅仅插了木销的房门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测。林羽收回推门的手嘿嘿一笑,这么个破门可拦不住小爷!   外间仍是阴雨绵绵。   为雨雾笼罩着的偌大庭院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小身影穿梭其间,时或碰到一二游离的下人,全仗着身手险险躲过。不由渐渐地往人少的方向跑去。终于,当前后左右总算一个人都看不到了,浑身湿透的林羽扶着墙长长吐出口气,觉得刚才简直是太他娘的刺激了!   抹了把脸上的水,林羽不经意抬起头,前方不远处,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却陡然打开了门——   两个壮仆从其中走出,粗暴地拖拽着个软软的人体往某个方向而去。   瞬间避到墙后的林羽捂着仍未平复的剧烈心跳,心下连呼“好险”;同时双耳高高竖起,听着那方沉重的脚步声、和衣料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皆逐渐远去……   将将的惊鸿一瞥忽地浮上心头,他手心里冒出一层冷汗,大着胆子微微探出去。   十几丈之外,檐下的走廊上,中间之人的大半个身子都拖在地上,似乎已毫无知觉,脑袋和四肢完全随着那两人的动作上下抖动,也不知只是昏迷过去,还是已经……   ——不对!那人的脸!   林羽心头剧震,死死盯着那张若隐若现的面孔,脑海中霎时跳出之前的记忆——对,就是这人!曾经雇他去跟踪捕快、还有昨天被他瞧见的都是这个人!   不久,又有一个粗壮的家丁从那间房里出来,径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林羽待他走远,复又探出头,望了眼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思绪纷扬,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好一会,他忽地牙关紧咬,下定决心。   风似的冲出去,林羽以最快的速度悄然绕到房间一侧,猫到了窗户下边。捂着快要蹦到嗓子眼的小心脏,他既是忐忑又是兴奋,竖耳偷听起里间人的谈话——   “……夫人,您放心罢,赵二不是说了所有的事他都亲自动手、不假他人么?只要把他和那个唯一知道他与案情有关的小叫花都处理掉,大公子的事……自然便再不会被外人知晓……”   一个男声模模糊糊地传到外间,随即那个“夫人”的声音极其气恨地响起。   “哼,都是这个腌臜之人带坏了轩儿!若无他的拾掇,轩儿怎会做下这等祸事!还有那个贱人……”   女声忽地尖利起来——   “柳家的小娼妇!一切都是她的错!这个妖女,当初怎么就不跟她的爹娘一块去死!留着只会祸害我家轩儿……”   头顶湿淋淋的雨水不断,听入迷的林羽却是毫无感觉。   “柳家的小娼妇”指的难道就是那个叫柳烟的卖唱女?天天听街头的闲汉调笑什么“女妖怪”,原来她竟真的和案子有关么……还有那个什么“大公子”,定然就是他派那赵二来找他的,这人肯定便是失踪案的真凶!   越想越觉得如此,林羽双眼发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断里。脚下不觉间一动,正好踩在几片落叶之上——   “什么人?!”   里间的人登时察觉。   林羽回过神呼吸一滞,下意识就直起身往外跑,但还没跑出两步,肩上遽然传来一阵大力,脚步被迫煞住——   “……你便是那个赵二抓来的小乞丐?”   林羽狼狈不堪地被压进门,屋中软塌上,一名锦衣华服的贵妇人冷冷地盯着他,保养良好的嘴角略略扯动,“没想到你竟逃出来了,还摸到了这里。”   “夫人,需要小的……”   贵妇人身侧,一名看起来老实憨厚的中年男子无声做了个割颈的动作,面上和气的笑纹丝未变。   被堵住嘴的林羽脖子一寒,终于感到了一丝害怕,他“唔唔”瞪着那两身下死力挣扎,却完全无法撼动身后虎背熊腰的家丁。   倚在塌上,贵妇人倦极揉额,轻飘飘道了句:“处理了罢。”   “唔唔唔!唔唔唔!”   放开我!放开我!   便在那家丁倒扣着挣扎不休的林羽要将他拖出去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屋内的人一怔,贵夫人示意仆从开门,一个面容姣好的婢女自外间疾步走进,径直到了塌边,伏在贵妇人耳畔一阵私语。不知听到什么,贵妇人陡然一声惊呼,蓦地从塌上立起——   “什么?!你说昨天轩儿从渚云亭出来便去了柳府?!”   死死掐住婢女的肩,霎时贵妇人的脸恐惧得几近扭曲起来。      ☆、凶手   第七章   婢女强忍着肩上的刺痛,颤声回道:“昨、昨日有人见到公子和柳家女似是起了什么争执,那柳家女到了不过一会儿便离去了,而公子则在诸云亭徘徊了很久……最后见到公子的人正是在柳家巷附近,他说公子似乎是很急切地进了巷子……”   ……贵妇人颓然地放下手,思及四年前柳府发生的那件惨案和之前赵二供出的话,她一时间心乱如麻,完全失了冷静。   一旁立着的中年男子见状暗暗嗤笑,心道果然妇人就是妇人,一旦涉及到这种事就什么脑子都忘了。特意等了好一会,他才假意清清喉,上前一步道:“夫人,不若由小的领人……”   “夫人!大事不好了,外堂的捕快们闯进来了!”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听到这话,贵妇人愕然之后便是大怒,她“噌”地自塌上立起,厉声喝道——“是谁给他们的胆子!竟敢擅闯知县后宅!”   传话的小厮浑身发抖地趴在地上,“奴、奴才也不知,那徐捕头只说牢里不慎走失了犯人,藏匿在县衙内,为了府里人安全着想,他不得不全府搜查,捉拿重犯……”   “捉拿重犯”四字骤然触动了贵妇人的某根神经。她吞下脱口欲出的叱骂,当即怒气腾腾地下了塌,提裙疾步往门外走。   “夫人,这小子怎么办?”   中年男子连忙提醒她一边被遗忘已久的林羽。林羽顿时双目大睁。   “……暂且关着罢,稍后再理。”   贵妇人顿了下,冷冷地道。   领着一群下人气势汹汹地赶到花厅,哪知入目便是或站或蹲、将不大的空地占得满满当当的好几十大老爷儿,贵妇人——也便是知县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身旁婢女当即出面呵斥了一声,那群混混也似的捕快方稀稀落落地向其问好,慢吞吞让出一条道,任这群人嫌恶无比地穿过。   富丽堂皇的花厅中,一名青杉广袖的年轻公子正意态闲适地摇动折扇,闻见有人进门,侧头含笑道好,端的是面如冠玉、温文儒雅,那般风姿饶是正满腹怒气的知县夫人也不由得愣了下——但转眼一触及某个正站在多宝槅前抬着下巴啧啧称奇的人影,她心头怒火“呼”地又拔高一大截。   “徐捕头这是何意?趁我家老爷不在,带人擅闯后宅,这便是捕头的职责所在么!”   念及这徐穆毕竟是礼部尚书之子,知县夫人勉强按捺着没直接开口让这群人滚出去,但语气仍是冷得能掉出冰碴子来。   徐穆踱到程青禹旁侧,缁衣笔挺,腰刀锃亮,看得人无端胆颤。他嘴角挂笑,向满面寒霜的知县夫人拱了拱手,“事急从权,我也是为了全府人的安全着想,还望夫人多多见谅了。”   “事再急也没有让一堆捕快闯进内宅、大肆搜捕的道理!”   见他态度似乎并不如何强硬,知县夫人陡然底气大增,毫不客气地道:“徐捕头最好现在就下令让人离开,否则我家老爷——”   “夫人何必着急,”徐穆丝毫没有动怒,而是和淡定旁观的好友交换了一个眼神,隐去笑容,沉下声音道,“不若见了几个人后再叫我们出去也不迟。”   说完,不待知县夫人反应过来,他拍了拍手,时刻候命的捕快们押着三个耷拉着脑袋的人下一刻从花厅门口走了进来,当先那个满脸络腮胡、煞气堪比盗匪头子的捕快笔直地立在一众人跟前,向徐穆洪声回禀:“大人,犯人带到!”   徐穆沉沉地嗯了一声,也不管这被他收拾过了的“刺儿头”如何虎目发亮渴求夸奖地瞧着他,只盯着知县夫人厚厚的脂粉下陡然发白的面容,声调不变道:“不知夫人可否认识这三个人?”   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盯住最中间浑身湿透、哆哆嗦嗦似是被泼了一大桶冷水的中年男子,知县夫人尖利的指甲狠狠掐进了手心,她垂下衣袖,极力维持住声音的冷淡。   “是我府上的家奴,偷盗财物、吃里爬外,本夫人饶了他的家人,只让人将他拖出去处置了,难道有何不对?”   “家人”一词咬字格外加重,知县夫人清楚地瞧见赵二狠狠抖了下身体,心下微觉松了口气。   “偷盗财物?夫人原来是为了这么件事才私设刑堂、欲害人性命?”   徐穆的声音越加肃冷。   “此人早与我韩家签下死契,我便是当场打杀了他也毫无不妥!”知县夫人理所当然地道,越发镇定下来,她反是讽刺,“徐捕头不是来捉拿逃犯的吗?怎么现在倒管起我韩家的家事来?”   “逃犯”当然只是子虚乌有之事,身为信誓旦旦来“抓捕”的捕头自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何况此时的徐穆听得这不过一介知县之妻便敢在他的面前如此罔顾人命,早已是怒气勃发。程青禹中拿扇柄轻轻拍了下好友的手臂,对挂着讽笑的知县夫人淡声道:“便是签订死契的奴仆,在无官府的审判时也容不得主人私下打杀。何况这个赵二是否真犯了偷盗之罪还不能确认,何不问问他本人?”   回过神的徐穆听到好友的话,顺水推舟,对门口的赵二一声厉喝:“赵二,将你方才与我们说的话再说一遍!”   陡然便慌了神,知县夫人脑中只来得及闪过“他家人在我手里他定不敢——”   哪知拿赵二被喝得“扑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便抖声大喊:“大人——牢里的犯人全是大公子叫小人放出去的,小人是无辜的啊——”   瞬间,知县夫人只觉眼前一黑,在身旁婢女的惊呼声中软软倒了下去。   *   又是只身面对程徐二人的场面,但此时林羽却再无第一次的嚣张任性。他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捧着沉研端来的姜汤,老老实实地把自己这次的经历和偷听到的话一一道出,时不时打个喷嚏做补充,让站在主子旁边的沉砚简直对自己那碗汤心疼不已。   那狠毒妇人轻飘飘的一句“处理了罢”可算真正让他明白自己行事到底有多莽撞了,这次要不是这两人救了他,他这条小命定然就丢在那深宅大院里了……以后绝不能再让自己陷入那般境地,他的命可是好不容易才留到现在的……林羽吸溜着鼻涕深刻自省着。对面的程青禹见原本生龙活虎的少年如今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禁心生不忍,温声安抚道:“你这次全因查案的事才会被那赵二掳去,我们一定会对你有所补偿的。现在赶紧休息去罢,莫要生了风寒。”   林羽蔫耷耷地应了,刚刚起身,忽然想起个很重要的问题,抬起头疑惑不解地问:“今天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内宅的?是那个赵二留下了什么线索么?而且那么凑巧就把赵二抓住了,还把那个夫人给气昏了……”最后一点倒真挺让他解气的。   “你房前的痕迹早被雨水冲没了,若不是子衡提醒我,这次你小子的命就真找不回来了。”   徐穆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最能窥见捕快的行踪、瞬间在县衙附近消失,还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把你绑走,不是衙门的人还能是谁?外堂已经被查遍没你的踪影,那自然便是内宅的无疑了。”   “也是凑巧,刚让人把县府大大小小的出口守住,便逮到了意图杀人抛尸的那两个,一顿板子下去他们自然什么都招了。”   “哦……”   原来这么简单,亏他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呢……   让沉砚把一脸失望的林羽送回房,并留在那好生照料。屋里剩下的程青禹和徐穆却是好半晌没说话,顾自思索着林羽和之前那个赵二的话。   “子衡……你觉得这知县公子放出那些死刑犯究竟有何用处?还是连着两三年的放……”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徐穆有些迟疑的话语。查案至此,案情已越发的诡异起来。原本以为那雇佣林羽的人的主子便是失踪案的真凶,如今却意外发现探听捕快动向的竟是知县公子——且他真正的罪行不是抓走那些失踪的平民男子,而是连年叫人私下放出那些死刑犯,难怪知县夫人宁愿杀人也要遮掩这个秘密……   失踪者……还有死刑犯……难道……   “未有确切证据之前,任何猜测都只能是猜测罢了。”   程青禹垂着眸,语声清淡,无人可知他此刻究竟在想着什么。   徐穆心下叹气,面上却没露出分毫,只是冷静依旧地一一道出他这几日差人四处打探到的结果。   “……据这府里的老仆说,那柳烟和知县公子从小青梅竹马,曾经一度至谈婚论嫁的地步……”   “……即便在柳府出事、双亲激烈反对的情况下,知县公子仍是痴心不改,坚持不娶除柳烟之外的女子……”   “知县公子私放犯人是在四年之前,正是柳府出事之后。停止这举动是在一年之前,也便是……柳烟第一次出现在福来客栈,一系列失踪案还未发生的时候……”   “文彦,你不必再说了。”   始终沉默着,良久,程青禹抬眸,扇形的阴影褪去,他唇角一如往常的微微弯起,墨黑的眼里却殊无笑意,“我和……柳烟,并无朋友以外的关系。”   “——但是,我信她。”   “信她不会是这许多案件的幕后真凶?还是信她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徐穆的声音里已是带着些许怒气了,在他心里好友完全就是被“美色”蛊惑了,以致连如此明显的事实都不愿相信!   “不……我信她不会违背本心。”他轻声道。   即便是,杀人。   “徐捕头,程公子,夫人醒了……她想见你们一面。”   门口,知县夫人的贴身婢女向他们战战兢兢地行礼。      ☆、柳府   第八章   晨光微弱。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着“滴答”“滴答”的水滴声,回荡在潮湿阴暗的巷道里。   密集的脚步声从巷子另一头逐渐逼近,伴随着踩溅水花之声。不过片刻,来客们的视野里一座偌大的宅邸越渐清晰。   青苔蔓延的石狮,褪色的大门……还有布满铜锈的门环。整座宅子无处不透着凄清衰颓之感。   队伍的最前面,身披黑色风衣、身形颀长的两名男子停在荒芜的宅门之前。一齐抬头看向阴雨笼罩中漆色斑驳的门匾——   柳府。   “咚咚咚”,沉闷的门环敲击声在寂静的空气里远远荡开。但半刻钟过去了,门里依然毫无动静。   负责敲门的捕快迟疑地看向头儿,神情冷峻的徐穆瞥了他一眼,捕快会意,抬手正要再敲——此时,大门忽然长长地“吱呀”一声,打开条黝黑的门缝——一个灰白的脑袋从缝里探出,抬起,露出一张眼洞深深凹陷、皱纹一层层堆叠几乎掩盖了五官的干瘪脸庞。   “谁啊?”   苍老嘶哑的问声从喉咙里挣出。离门最近的那个捕快早被这不知是人是鬼的老婆子吓得一个踉跄跌开了,几步外的程青禹和徐穆看着那张昏暗里尤显可怖的脸,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峰。   “我们是县衙的捕快,得韩夫人委托前来带回韩宇轩公子。”   徐穆干脆利落地道。门里,那婆子听了他的话,昏黄的眼珠子动了下,忽而裂开嘴角,嘶声笑了。   “既是这样……其他人就留在屋外罢,两位公子请进。”   她颤巍巍退开,漆黑的缝隙越开越大,带着腐败气息的冷风从大门里争先恐后地涌出。   死寂,荒凉。   解下了风衣的程青禹和徐穆跟着那个婆子穿行在曲折萦回的走廊里。长了蛛网的栏杆两侧,昏沉沉的光线里,亭台楼阁仿佛都被覆上了一层阴影,呜咽的风雨声回响耳畔,偌大的一座宅子唯见楼影幢幢、荒草丛生,没有丝毫活人的生气。   脊背佝偻的婆子拖沓着行在前方,嘶哑的嗓音拉回了二人的注意力。   “二位公子气度非凡,老身竟从未见过,想来不是云川镇人罢。敢问二位姓名?”   “县府捕头徐穆。此乃在下的好友程青禹。”   “原来是徐捕头和程公子啊……”   婆子侧过身捂嘴掩笑,腻滑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二位如何会受知县夫人之托来带走韩宇轩?要知可是他自己来柳府的,老身赶都赶不走呢。”   余光里,好友的神情依然是异样的冷淡。徐穆心下暗叹,收回了视线,用沉稳依旧的口吻道:“韩公子曾与韩夫人起过争执,前日出门也未有告知长辈,加之近日云川镇……颇不太平,韩夫人担心之下,便托我们将他寻回。”   语毕,他反问,“不知韩公子现在如何?”   徐穆的解释远称不上毫无漏洞,但婆子却未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而是顺着他的问话道——   “没事没事。”婆子转回身,嘶哑嗓音里透出难言的……暧昧之意,“他和我家小姐可是老相识了,怎么会有事呢。”   ……一旁的程青禹目光微沉,俊雅面庞不露声色,让人丝毫看不出他此刻的想法。   穿过一道镂空拱门,依周遭房屋的布局来看已明显是进了内宅。婆子带着他们到了一处厢房,将手中的灯笼放到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木桌上,黯淡的光线隐约映照出一旁床上衣着整齐、双眼紧闭的青年男子。长相倒是颇为俊逸,大致能瞧出知县夫人三四分的影子来。   这应该便是那位“痴情不改”的韩宇轩韩公子了。徐穆眯眼打量了片刻,发觉这韩宇轩虽是面色有些苍白,但胸口始终微微起伏,想来并无什么大碍,也算松了口气——已是答应了知县夫人会将这小子完好无损地带回去,他自不想食言而肥。   “老身说过他没事的,徐捕头这是不信老身啊。”   婆子慢吞吞地说,语调发冷。   徐穆收回视线,毫无畏惧与其对视,“作为捕头,行事自当谨慎。”   而后,他顿了下,“如今知道韩公子无事,我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大半。能如此顺利全靠柳姑娘予我们的便宜,还望婆婆通报一下,让我二人能当面向她致谢。”   ——程青禹刹那间看向好友,墨黑瞳孔里冷意渐重,没有一丝笑意。向来温文尔雅的“栖云公子”竟是头一次显露内里无比尖锐的锋芒。   见他这般反应,徐穆心下“咯嗒”一声越发沉重……没想到,子衡已深陷到这种地步。   婆子直直盯着神情迥异的两人……几息后,忽地裂开嘴发出蛇似的“嘶嘶”笑声。   “闺阁女子怎可随意与外人相见……徐捕头莫不是对我家小姐有些说不出的心思?”   她这话一出,程徐二人都禁不住怔了下。   这……完全不像一个管家婆婆能说出的话。   幸而这话之后,婆子视线挪到了始终神色冷淡的程青禹身上,笑声变得更大了。却是道:“呵呵……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老身这就去禀报,两位公子稍等片刻啊。”   语毕,婆子拿起灯笼,跨出门槛,仿佛迫不及待地往宅院更深处去了。徒留剩下的二人互不相让地对视,眼中百般情绪瞬息闪过。   “仅此一次。”   许久,程青禹终是低沉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这句话。   未有多说,徐穆只是用力拍了拍好友的肩,心下同时更加坚定:他一定要用这个绝佳的机会查明所有事实的真相!   时间足足过去了两三刻钟,外间才于寂静中传来一下下无力拖沓的脚步声,之前的婆子从门口探出半张枯瘪的老脸,神色难辨地瞧着他们。   “跟我走罢。”   跟着这婆子,他们最后到了一处看得出原本精美非常的院落。院落正中的房屋里难得透出些许亮光,显出一丝生气来。   婆子推开正中间屋子的房门,对他们道:“进去罢。”   徐穆没有迟疑,抬步入内。程青禹则顿了顿,心底滑过一声叹息,也迈步走了进去。“啪”地一声,房门在他们身后闭合了。   ……屋内是典型的女子闺房。   玉勾云纹烛台上烛火静悄,同青玉妆台上半阖的胭脂盒弥漫出幽幽的女儿香。光滑的黄铜镜面泛着澄澄光亮,倒映着半卷的缃色帘幕后隐隐绰绰的女子身影。此情此景,莫名令人脸热。   便是满怀戒备的徐穆都狠狠愣了下。程青禹抬眸,目光霎时间落在帘幕后的纤细身影上,身形微动,低低唤了一声:“柳烟姑娘……”   “你们既已找到人,带着他立刻出府罢。”   依然是清冷的女声,比外间的阴雨更为寒气弥漫……确实是她。   为了查案而来的徐穆自没有那般程青禹复杂难言的心绪。未料到这柳烟开口便要他们离开,徐穆一时无法判断出她是因为心虚、还是真的厌烦他们的打扰,一时只能谨慎地回道:“此番多有打扰,多谢柳姑娘体谅了。”   “不过在离开之前,在下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姑娘。“   里间的女子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为何要回答你?”   “柳姑娘可还记得十日前在福来客栈遇见的那个面部长满癞子的男子?他自那日后便失踪了,至今仍未找到。柳姑娘作为案发前曾与他起过争端的人,理应接受官府的询问。”   ……话虽这般说,但若是柳烟真拒不开口,徐穆实则一时间也拿她没办法。毕竟她弱女子的身份是明摆着的,硬说其绑走了一个壮年男子实在是难以取信于人。更为重要的是那天乃是张癞头先行挑衅,强逼受害者回答,也与办案的原则不符……   然而,出乎徐穆的意料,柳烟没有停顿很久,便近乎顺从地对他道:“……你问罢。”   “咳……你在那天下午后还有见过那名男子吗?”   “见过。”   闻言,静静听着他们谈话的程青禹……心下抚额……   果然,她……   另一旁的徐穆却是惊住,而后不由心喜!依他们调查所得,张癞子出了镇子后便再无人见过他,若是这柳烟真在他失踪之前见过他,那她定然就与这件案子脱不了干系!   他略带一丝激动地问:“你是在何种情况下见到那张癞子的?”   柳烟的声音平淡依旧:“他躲在柳府之前的巷子里,我回府时遇到了他。”   徐穆:……   一个原本便垂涎人家美色的混混,躲在其回家必经的路上还能有什么好心?……难怪郊外见不到挣扎的痕迹,也没人觑见他的踪迹……既是他自己有心这样做,自然便会小心抹去所有痕迹。   徐穆一时无话可说。尴尬了半晌,他轻咳了一声,接着问:“那……之后呢?”   似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贵妃榻上的女子衣袂微动,半垂的帘幕边露出一点苍白异常的指尖。   “……我将他赶走了。”   “你是如何……”   “——文彦!”   程青禹喝住好友,声音里有着无法忽视的怒意。见徐穆讪讪住口,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惭愧之色,程青禹重将视线放到那人身上,郑重之极地告歉。   “抱歉了姑娘,文彦全因破案心切,方才口不择言,未能顾及姑娘的心情。冒犯之处,实望见谅。”   “无事……”   隔着一重帘幕,依稀能见里间之人缓缓摇了摇头。程青禹眼底有掩不住的悔色,他果真不该为了让文彦死心便同他妥协!如今却让她被迫承受这般逼问……都是他的错……   瞧出好友的情绪,虽然亦觉得自己逼迫一介女子重新回忆差点被侮辱的事十分不耻,但徐穆实是不甘心让这么好的破案机会从手里溜走,于是在程青禹断然提出告辞前,提前一瞬大声问道——   “柳姑娘知道韩宇轩接连三年私自从牢里提出刑犯的事么?!”   柳烟……愣了下,继而冷淡地点点头。   “知道。”   “你——”   “——已过了一刻钟了,再呆下去着实于小姐的清誉不妥。还是请二位速速离开罢!”   苍老嘶哑的嗓音从门外响起,呼吸间逼近。那提着灯笼的婆子推开门两三步走到他们身后,黑窟窿似的两只眼睛森冷地钉在二人身上。   “……”   对上这个婆子的目光,徐穆知道事已不可为,终于不再纠缠,向里间之人略拱了拱手,便甩袖出而出。程青禹见好友离开,丝毫未有理会那婆子阴冷的视线,凝视着微微弯下腰的女子,他轻而沉地道,“姑娘,对不起……保重。”   其后,也随之离去。   *   “唉,你还是这个性子……”   眼瞧着那两名容貌气韵极是出众的男子重向韩宇轩所在的方向去了,婆子摇摇头,满脸的森冷缓缓收了回去。放下灯笼,她佝偻着背,一步步走进里间,撩开缃色帘幕,悄然坐到一身轻薄单衣的柳烟身旁,干瘪的脸庞凑得极近,“嘻嘻嘻”地笑起来。   “真是俊啊……”她仿佛自言自语地道。   “喜欢上哪个了?是英武威风的徐大捕头,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程公子?”   “看来……是后者啊。”盯着她毫无动容的苍白脸庞,婆子意味深长地道。   “呵,你说我给那程公子下帖子如何?邀他与‘柳府小姐’一聚,你猜他是否会拒绝呢……”   “——我要出去疗伤,这里魔气过重,我没办法恢复。”   紧紧抿着唇的柳烟终于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闻言,婆子的态度却是骤然转变。堆叠的皱纹抖动了下,她忽然温柔无比地捧起柳烟捂着的那只手臂,轻轻掀开衣袖——   只见一道寸许长、仿佛指甲划出的乌黑伤痕蜈蚣般盘踞在瓷白的肌肤上,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向周围侵蚀,黑与白的对比格外触目惊心。   极为怜惜地抚了抚那道伤痕,婆子道:“方才我是无心之失,你定不会介意的罢?”   手臂的主人一动不动任她动作,不发一言。早已习惯她的沉默,婆子往那伤痕上轻轻吹了一口气。“……真是可怜。去罢,早点恢复,早点回来。”   “记得罢,十五那日的事……千万莫迟到了……”   “……你知道,我离不开你的。”   恍如毒蛇吐信,婆子附在柳烟的耳畔嘶声低喃。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猜这名老婆子和女主究竟是什么关系~o(* ̄︶ ̄*)o   ☆、旧案   第九章   ……林羽是被生生热醒的。   醒来后,他瞪着身上小山似的一重又一重棉被,心头便不由得恨恨——   他就说他梦里怎么会被蓦地从天而降的大山给压个正着!还是座火焰山!可怜他那金光闪闪的大桃儿,明明已经挨着手指头尖了……   “哎,别掀!你别掀啊!”   正端水进屋的沉砚抬眼就见原本蔫答答的“病人”欲要掀被下床,连忙放下水上前阻止。林羽才不管他的惊呼,径自一大把掀开被子,狠狠呼吸了一口外间冰凉新鲜的空气。   “……可是你自己掀的啊……公子吩咐的我都已经做到了,你再生病可不关我的事儿……”眼瞧着林羽顶着一头鸡窝也似的乱发在那跳着脚找另一只草鞋,沉砚抱着手嘟囔了几句。一会儿后,实在看不下眼,他指着某处叫了句,“你鞋在那儿呢!”   “谢了!”林羽利索地把找到的鞋套脚上,抽着空道,“你被子盖太厚了,我热着了可不是就要掀掉?”   沉砚不服气地反驳:“我是见你昨晚喷嚏打得厉害才多盖几层的,伤寒不都要多盖点捂汗的么!”   “那是旁人,小爷我不管怎么病,只要好生睡上一觉,就比什么灵丹妙药还强!”   林羽穿好鞋,伸伸腰、抖抖腿,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他一眼瞥见沉研放在桌子上的水,大步走过去,“咕噜噜”地灌下,随即一抹嘴,便要往外走。   “哎,你去哪儿?”反应过来的沉砚忙追过去。   “我去找程公子他们。你要一起么?”   “可是他们正……”   “——欸,你是叫‘沉砚’是罢?”   林羽突然回头,让沉砚一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下意识呆呆地点头。   “是‘沉鱼落雁’的那个‘沉雁’么?这个名字好,一听就是读书人取的……嘿,小爷果真聪明,这也猜得到……”   ……沉砚的头顶简直要冒烟了,他“蹭”地撵上去,气急败坏地大叫:“才不是这个‘沉雁’呢!是‘沉碧映清池,砚心无墨色’的‘沉砚’!你别……”   “小爷才不懂沉碧什么的……”   吵吵嚷嚷间,程徐二人惯在的东厢已不知不觉间到了。   离房门还有好几步,里间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地传入两名少年的耳中,两人一愣,都停住了。   沉砚记起某事,顿时垮下了脸,低声抱怨:“都怪你!公子他们本是正在会客,你一打岔,连我也忘了这事了。”   哪知林羽“嘘”了他一声,用手点点那两扇房门,悄悄道:“你听。”   “……我自不会忘了同二位公子的约定,可轩儿如今这般模样……”   屋子里,明显听得出乃是上了年纪的女声说到这里似乎夹杂了两声啜泣,好一会,才勉强续道:“……好歹等轩儿醒来,再行定罪……这、这就算妇人求求徐捕头了!”   “夫人不必如此,”徐穆较常人略微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令公子既然未曾醒来,宽限几日也是应当。只不过这几日里,希望夫人不要将其移至他处,否则……”   女声忙道:“我自是省得,决不会给徐捕头添麻烦的!”   这句话之后,女声——韩夫人仿佛镇定了许多,再三感谢之后,试探地提起二人今早探访柳府一事。   “……徐捕头难道没有什么发现么?”   里间的徐穆静了一瞬。   “那柳烟承认知道令公子偷运死囚一事。但只凭这点,并不能说明她就是幕后的主使。”   “不是她的唆使,轩儿堂堂一介知县之子,如何甘冒大不违做下这等罪事!那区区的十几个犯人能于他有何用处?徐捕头,你切不可冤枉了好人,而放过真正的凶手啊!”   韩夫人激愤难平地道,自其语气能听出她对自己话里的观点确是坚信不疑。   听了她这一番话,徐穆并未多说什么。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   他道:“我自是会查明真相。夫人,你还是先回去罢,韩公子说不定已是醒了……”   他这一说韩夫人如梦初醒,再不敢有所耽搁,急切地想要回房看看儿子的状况。闻见推门声,不远处做贼心虚的两个少年都忙不迭藏了起来。以致没有听清韩夫人临出门时,回头迟疑的那句——   “……徐捕头,你若当真不信我说的话……不妨去查查四年前柳府上发生的那件案子。”   “进来罢。”   大大敞开的房门里传出徐穆疲惫的唤声。墙角里蹲着的林羽和沉砚你看我我看你,僵持了一会,还是认命地双双站起,耷拉着脑袋进了屋子。   甫一进门,沉砚就发现了自己刚刚便察觉到的不对——   欸,他家公子哪去了??   “……子衡早已回房了,你也自去罢。”   空荡荡的大厅里,唯独徐穆一人神色不虞地坐在椅子上,对眼露疑惑的沉砚挥了挥手。   沉砚闻言,干净利落地向徐穆行了一礼,而后眼睛抬也不抬地路过一脸“你不仗义!”的林羽,自顾自地退下了。   随着房门关上,林羽的心似乎也“啪”地颤动了下。这不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椅子上的那个男子,却从没像今天这样压力倍增,心惊胆战……   “你愿意跟着我吗?”   什……么?   林羽迟钝地抬头,傻傻地望着徐穆,嘴张得能放下个鸡蛋。   没理会他的愕然,徐穆虎目半阖,略带疲色地道:“之前你虽然曾帮着嫌犯打探案情,甚至拒不受捕、反抗官差,但看你之后为着找出凶手积极奔波,对破案助益甚大,是以功过相抵。”   “这次你因为涉案而差点遇害,作为补偿,我欲收你为我的近卫,从今以后,无论我是在云川镇,还是……回到京城,都跟随于我。”   “你,可愿意?”   听了他这番毫无玩笑之意的话,林羽清澈的双眼不可抑制地亮了亮——但随即,又悄然地黯淡下来。   他心知,能跟着徐穆,着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说其家世出众、前程远大,单看这人能在两人梁子尚未解开之时便予他吃住,如今更不记前嫌地欲要收他为近卫,便能知道这人不是个小气的……何况,之后或许还能有机会去到那仙境似的京城,他怎么想这都不会是亏本的买卖。   但……   瞬间浮现的“城隍庙”三字以无可匹敌之姿碾碎脑海中的一切杂念。林羽涩涩地闭了闭眼,终是蠕动了下嘴唇。   “我……”   “——你不必现在便回答。回去同伙伴再商量一番,下定决心后再回复我。”   不甚在意地结束林羽的挣扎,徐穆自顾自地沉思了会,忽而,略带迟疑地问出一句。   “你……知道四年前柳府的案子吗?”   正感觉整个人浑身一轻的林羽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下才道:“……是柳府灭门的那桩案子?”   他搔搔后脑勺,“那桩案子大概是云川镇近些年来最大的一桩案子了罢……一夜间死了几十号人,据说连连厨房里养的鸡鸭都死了个精光……”   竟是这样么……徐穆眉头紧锁,“如此惨案,云川镇的人为何竟很少提及?”   “那时好像……是县太爷下令不准人再提及此事,还匆匆地以‘食物中毒’了结了案子……不过镇上的人都知道肯定不是这样,就算人吃的都是同一锅饭,鸡鸭难道还能与人吃的一样么?有的人就猜,是不是盗匪瞧上了柳府的家财——要知道柳家从前可一直是镇上的首富——方下了狠手,柳府小姐则是因为外出方侥幸逃过;也有的人猜,多是县太爷自己做下的狠毒事,才匆匆结案,还不准人提及……”   “还有妇人传,其实全是因为柳家的……‘丧门星’惹怒了鬼神,方才引来灭家之灾……”   说到这,林羽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寒毛耸立,莫名慎人得慌。偷偷瞧了眼正凝神倾听的徐穆,他清了清喉咙,接着述说。   “总之,对这桩案子什么猜测都有,但大家都只是私底下议论,明面上很少提到……毕竟这事委实太过离奇,又已结案,县太爷的禁令一直贴在那,也没几个人敢在大街上讨论……后来见柳家唯一的孤女亦镇日深居简出,没半丝上诉的意思,自然渐渐地连私底下也少人提及了……对了,还是近两月,那柳家小姐不知为何月初总在福来客栈弹琴卖艺,才又有人重提这话的。”   ……其实仔细想想,除了“丧门星”的说法,柳家小姐倒真是挺惨的……不仅一夜之间双亲莫名身亡,多年后自己落得卖艺为生的地步,如今更被莫名编排成失踪案的凶手,被这个煞星头子给死死盯上了……   这般想着,一时间,林羽不禁对那悲惨之极的柳小姐同情不已——不过可绝不敢说出来——“煞星头子”可正坐在跟前呢,他又不是活腻味了!   “……你走罢,”良久,徐穆才从沉思中醒来,眼风瞥过僵在原处的林羽,他沉声道,“不要把你刚才说的话说给第二个人听,懂么?”   除了你也没哪个会想听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罢……林羽心下腹诽着,面上却是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踏出门槛后还小心翼翼地带上了房门。   而后,却是呆在门口好半晌,才似突然回过神,猛地往县衙出口狂奔而去——   “同伙伴商量”?他个小叫花子还能有哪个“伙伴”,不就是城隍庙的那些弟弟妹妹么!不过是几日的功夫,他竟然便忘记了出身,还因旁人的一句话便动了舍弃他们的念头么?简直罪不可恕!   甭管什么县衙不县衙,只有城隍庙……才是他小叫花子林羽最好的归宿!   *   ……才怪。   眼睁睁瞧着自己刚买的大馒头被一只只乌漆麻黑的小爪子给抢得连渣都不剩,林羽无力地抬头,对上头顶那个足有脸盆大小、无辜的破洞,只想收回自己两个时辰前的话……   “羽哥哥……”   衣角被扯动,林羽低头对上一张瘦巴巴的小黄脸,身量还未及他腰间的小姑娘从手里捧出半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羞涩地递给他。   小姑娘身后,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你藏我挤的,都捧着半个馒头,笑嘻嘻地看着他。   鼻子一酸,林羽连忙重新把头仰起来,眼不眨地盯着那个亮闪闪的破洞,口里道:“羽哥哥都吃过了,你们快吃罢……咳,怎么屋顶又破了,我这就去修。”   顺嘴说了这话,不久后,林羽却是犯了难。   这么大的洞,不覆砖瓦根本难以修好……可他这几日替人跑腿挣得钱全用来买馒头了,此刻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唉。   最后还是只能用盖茅草的老办法勉强解决了洞的问题。林羽一面祈祷着近日不要再下雨,一面爬下屋顶。下来后,他摸了摸始终等在一旁、最开始递给他馒头的那名小姑娘的头,蹲下身,软声哄道:“衣衣,你去告诉其他人,哥哥有点事先离开会,让他们今晚不必等我好么?”   “羽哥哥……要去那里吗?”   衣衣的眼睛亮晶晶的,美丽得好像天上的星星。   林羽……郁闷的心情忽地一松,他拿头轻轻碰了碰衣衣的额头,唇角终是露出微笑。   “对,哥哥要去那个地方。”   此刻,心中暖洋洋的林羽绝想不到,片刻后自己将遭遇的情景。      ☆、妖怪   第十章   “那里”——指的乃是城隍庙后山上临近湖泊的一处幽静之地,十足隐秘,是林羽烦闷时最爱去的地方,几乎没有外人知晓……大概罢。   白,刺目的白。   晃动的草茎外,波光粼粼的湖畔,临水跪坐的女子满头青丝尽拨至一侧,露出一段雪白脖颈……右臂的薄丝衣袖松松挽起,同样莹白得晃人眼的纤细小臂□□在雨后湿冷的空气里,女子略微侧头,时不时弯下腰肢,似乎正舀水濯洗这只手臂……   ——草丛里的林羽完全看呆了。   他……他这是做梦还没醒么……   许是察觉到什么异样,那女子忽然停住动作,转头露出一张白玉也似的脸庞,澄澈的眸光投向身后某处止不住颤动的草丛。   “……谁?”   静默几息,满头草屑的少年紧紧捂着鼻子自那处爬了起来,俊脸涨红,窘迫得完全不敢瞧向她的方向。   “对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这就走、这就走……”   “……你不用走。”   女子回头放下了袖子,掩去手臂上略有淡去的乌痕,站起身,“我……已是好了。这便离开。”   见状,彼方本是恨不能立刻插翅飞走的林羽却是迟疑了。   “欸……你方才……是在清洗伤口么?”   她的身形顿住。   话已出口,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林羽盯着地面,不知所措地道:“我、我刚刚好像看到乌痕……不是!我、我只是从没想过这里还会有旁人在……”   他的声音不由地低下去,“……若是……若是你当真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同我说一说……虽然我没多大的本事……但只要是能帮的我一定不会推辞的!”   好不容易说完这番颠三倒四的话,半晌过去,湖边之人却仍是毫无反应,一时间,林羽的心底不由涌上许多沮丧。   便在这时,清风拂过,草叶碰触的细碎沙沙声充盈耳畔,女子望着湖水里微微晃动的倒影,一人一影,却是同时轻轻点了下头。   *   坐在湖畔光滑的大石头上,林羽却不似往常那样随心所欲……悄悄缩回了大咧咧冒出鞋洞的脚趾头,他目光游移,好半晌,才挤一句:“这位姐姐……我名叫林羽,不知你唤什么?”   他的旁边,也学着他坐在石上、面朝湖面的女子怔了一下,忆起什么事,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能告诉你。”   闻言不免遗憾,但如此情景下偶遇到的人不能告知姓名似乎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林羽依然不太敢看向身旁那人的脸,羞涩地挠了挠后脑勺,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道:“那我……我就叫你姐姐了。”   “……嗯。”   “姐姐”低低唤了一声,林羽心底陡然一热,鼻尖竟是酸酸的。他禁不住嘿嘿了两声,傻傻地又唤,“姐姐……”   “姐姐手上的伤……是被人所伤的么?”   “……只是意外。”   自小混迹于人群中的林羽自然瞧得出她不欲多言,何况如此隐私之事,不能说与外人听想来也是情有可原……心念一转,他未有追问,只是免不了担忧她臂上的伤。   “伤势紧要么?沾到水定然会影响愈合,用不用我到镇上去为姐姐抓几幅活血化瘀的药……”   林羽已经再次把自己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伤,无妨的。”   女子简单回道,林羽却是不信。实是以她的形貌,怎么也不像是能好好照顾自己的那种。被念叨了好几句,她无言侧头,但见面前衣衫简陋的少年目光清澈,白净的小脸上尽是掩不住的担忧之色,忽地,她便是心头一松。抬眼四顾,湖光山色无不清透静谧……霎时间,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轻快起来。   这轻快让她不禁直起身,循着心意滑进浅滩。瞬间,清碧的湖水没过素白鞋面冰凉了足趾,她心中更是欢喜,抬起脚便想往更深里走去……   然而刚走出两步,身后总算回神的林羽已是急呼出声,将将唤醒了她。足下湖水已是没过脚踝,转头见石头上的少年急得就要跳下水来拉她,她忙摆手示意不必。   “你瞧。”   她轻声道。微抬起右手,淡青丝袖顺势滑落,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手臂——和其上乌黑狰狞的伤痕。   林羽不待羞涩,便被臂上那仿佛深入骨肉的痕迹惊住了。亦是被女子的话和这一连串毫无预兆的动作给弄昏了头,完全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未有多言,女子左手指尖轻动——下一瞬,一股细细的水流被缓缓引出湖面,随着她指尖的动作环绕上□□的那截手臂,一圈又一圈,于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璀璨的光泽。   ……石上的林羽已是彻底傻住。呆呆张着嘴,整个人都僵在原处。   她悄然弯起唇角。臂上环绕的水流刹那间散发出蓝莹莹的光芒,然后加速旋转起来。某一刻,蓦地散成一蓬水雾,在林羽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缓缓融入了手臂,那些乌黑的痕迹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着……   似是觉得还不够刺激,女子放下手,周遭寂静了一息,她脚下的湖水突然颤动起来,一直蔓延到远处更深的湖面。她眸光闪了闪,一道数丈长、粗若水桶的白色水柱如同潜龙般骤然从湖面下腾起!整个视野皆水花四溅,林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白色“水龙”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空中上下翻腾、蜿蜒盘旋,时或俯冲进湖里自远远的另一处哗然钻出,当真是“生龙活虎”,直搅得整个湖面都震荡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那条水柱仿佛真龙般“咆哮”着冲上云端——   “哗”千万水珠自空中瓢泼而下,犹如晴日里凭空落了一场骤雨,将正好抬头仰望的林羽从头浇到脚,好一个透心凉。   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林羽木然地看向湖里的始作俑者,不及开口,已再次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那人完全不似他这般狼狈。她身遭的所有水珠都停滞在空气中,简直像是无数粒透明的水晶将她整个人笼罩着。阳光透射过那方,顿时破碎为五彩斑斓的光芒,映得其中之人恍如神仙妃子,让人几乎无法直视。   ……当水珠尽数落下,露出女子那张柔和含笑的脸庞时,林羽仍久久没有回过神。   很久未曾这般施法,女子心中很是畅快。颇为不舍地离开湖面,她提裙往岸上走,靠近那块大石头时,却见少年直直盯着她,喃喃自语着什么。   “姐姐……神仙姐姐……”   “——我不是神仙。”她坐回原处,纠正道。   林羽被耳畔的声音惊得差点滑下去。他瞪大了眼,瞧着身边衣衫鞋袜丝毫未湿的某人,再瞅了瞅落汤鸡似的自己……好罢,既是神仙,做出什么事他都不应吃惊的……   “我是妖怪。”   见少年依然是一副敬仰得无以复加的表情,她这般补充了一句。丝毫没虑及“妖怪”这个词连着方才的那些场面会给常人带来的冲击惧怕。   林羽倒没被吓傻。只是愣了许久,方反应迟钝地重复,“妖怪……”   “姐姐是妖怪……姐姐是什么妖怪?”   他居然愣愣地问了句。   这下轮到女子怔住了。然后便不由得迟疑起来。随便告诉别人自己的本体……似乎不太好……可这不过是个少年,也并不认识她的另一个身份,想来,应该无恙罢……   “我是水妖。”   她道。见林羽仍糊里糊涂的样子,顿了顿,续道,“便是吸取天地灵气,从水里生成的妖……”   “……哦。”   女子:“……”   林羽终于恢复平静,迎着她难得有些疑惑不解的眼神,不觉地侧头避开了,摸着鼻头苦笑,“姐姐……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害怕是么?”   她老实地点头。   见状,林羽更是不觉得紧张了。按理说心边坐着个活生生的妖怪他是该畏惧不已的,可是一想到妖怪是她……不仅是那与“可怖”丝毫不沾边的容貌,单单是那双情绪起伏稍大、便表露无疑的双眼……   ……让他有时就跟面对着城隍庙那群还没他腰高的小萝卜头似的,怎么可能害怕得起来嘛。林羽无奈地想。   当然话不能这样说。   “姐姐这般漂亮,就算是妖怪,也是神仙一样的妖怪,我当然不害怕了。”   林羽嘻嘻哈哈地回道。   ……到底,是与之前的善意羞涩有所不同。   察觉到他情绪微妙的变化,女子的轻快的心情微微一滞,陡然沉默了下来。林羽心里亦是憋了许多有关之前那些场面的疑问,例如她是如何“施法”使水龙活过来的啦;还有她既然能片刻间恢复伤势,先前又为何要费事地濯水清洗啦……咳后面那个还是莫问了,毕竟偷看什么的就算对象是妖怪也实是太不光彩了……   ——可一切,因着身旁人的沉默,和心底深处自己死活不愿承认的……畏惧,怎么也无法诉之于口。   气氛再次沉寂下来。   且与一开始的安静不同,无言的尴尬逐渐弥漫在两人之间。   ……对于“妖怪”,常人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就算这妖怪再美、再如何无害,可妖就是妖,天生便与人不同。妖无法痛人之所痛,忧人之所忧,人的一生于它们而言太过短暂,人的欲念于它们也太过纷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或许太过绝对,却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拿眼偷偷觑向旁边,林羽自问,自己的确是不害怕的——但也不能否认心底最深处那丝本能的怯意。随着时间越长,他越是坐不住了,脑子里疯狂旋转起来,欲要找个话题来打破寂静……   “……你又是为何来此?”   不知过了多久,竟是女子率先出声。她侧头看着他,神情认真专注,是想要……继续这番谈话的意思。   当然,语气还是颇显生硬笨拙……不过对方既主动开口,亦不舍得就此结束这次“奇遇”的林羽自是求之不得,忙不迭应道:“只是有些烦闷,来散散心而已。”   “你有什么烦心事?”   是这般问没错罢?女子心中暗忖。   林羽……经了她这么一回,早把之前的事儿都忘光了。如今一记起来,才发现自己还有这么一桩烦心事没解决。   这关乎衣食前途的事可比什么神仙妖怪的现实多了。几乎是瞬间,遗忘的烦闷便重回心头,林羽双手后撑,闷闷地道,“不过是钱的事儿罢了……衙门里的捕头想要收我当手下,将来还可能去京城……可我走了,我的那些弟弟妹妹们怎么办?他们最大的也不过十岁,那些老叫花又惯会欺负人的,我要不在,便是讨饭他们都养不活自个儿……”   他说着眼圈儿便红了。若只关系到自己,林羽再如何心动也断然不会舍弃弟妹独自发达。可如今是越发难讨到钱了,离最大的弟弟能当个人用也还有两三年,这两三年叫他独力养活这一大群人着实太过困难了……偏生这能来钱的正路子就在眼前摆着,让他就这么放弃真真是不甘心呐……   ——听见“捕头”两字,女子便是心头微动。   云川镇只一个衙门,捕头自然也有一个。而昨晚那个大张旗鼓地敲开柳府府门、不依不饶地追问于她的“徐大捕头”,不由得她不印象深刻。   又听得林羽遮着眼嘟囔着什么。   “若是……说的人是程公子就好了……他那般温和的人,定能先借我银两安顿好弟妹们……”   程……公子么?   一时间,风声鸟语尽数隐去。那人昨晚最后的那句“对不起……保重”竟是无比清晰地回响耳畔。   她不该懂的。可她又似乎真的懂了。   ……懂他的那句对不起。那句保重。和他凝视的目光,未出口的那声叹息……    她以为自己忘了。却发现原来一直记在心底。怎么忘也忘不掉。      ☆、请帖   第十一章   ‘与君偶识,感君怜惜,无以为报,十五辰时琼景楼设宴,翘首盼君至   妾烟拜首’   ……合上手里的撒金桃花笺,修长指节不自觉轻轻敲击着桌面,良久,冠玉般的面庞竟于沉思中透出一抹玩味来。   适才沉砚来禀,道林羽已回县衙,有事要求见他。程青禹忆起不久前徐穆告知自己的柳府旧案之事,有心想自林羽那再询问一二,便顺手放下帖子,点头应允了。   一踏进屋里,满目古籍便令林羽下意识肃然起敬。转头瞧见桌案后长身玉立、仿佛连广袖间都浸满了书墨香的俊雅男子……顿时不由自惭形秽。   “你有何事?”   温和沉静的问声一下子拉回林羽的思绪。他忆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紧张得咽了口口水。   “上、上午的时候,徐……捕头说要收我当近卫,以后还能去京城……”   程青禹顿时明了了始末,“这事文彦同我说过。他虽是道是为补偿你而如此,实则却也是起了爱才之心,方欲收你入麾下……”   说到此,他顿了顿,“观你神色,可是不愿?”   “不不是!”林羽连忙僵硬地摇头,“能跟着徐捕头我当然愿意,只不过……只不过若是我成了徐捕头的近卫,以后又去了京城,我的那些弟弟妹妹们便没人照料了……”   思及先前在城隍庙看见的情景,程青禹自然明白他的顾虑。倒是难为这个孩子,不过半大之龄,却要负担起许多同伴的生活。便微微一笑,“你若当真担心,我可以先予你足够的银两,待你安顿好弟妹再谈此事。”   林羽惊喜,但……犹豫再三,仍是按照自己最开始的打算,无比认真地道:“我不能白要程公子的钱。这笔银两……这笔银两就当我借程公子的罢!以后攒够了钱,我定会尽数归还的!”   知晓这孩子的倔强,程青禹只是笑着点点头。止住林羽激动不已的感谢,他道了句“不必如此,小事罢了”,随后……却是缓缓抿起唇角,俊容重又沉静下来。   “你之前与文彦所说的柳府旧案之事……我还有几处不明,你可否与我解释一二……”   解决了心头大患,此刻的林羽对“恩人”的问话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一问一答间,好半晌过去,因着他的话,程青禹不觉眉峰微皱,敲着桌面陷入沉思;林羽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有了心思以余光四处稀奇地偷瞄这传说中的“书房”……   直至视线触及桌案上与古朴素雅的房间格格不入的绯红物什,一愣,仔细打量……他心里蓦地“咯噔”一声,暗叫:糟了!差点把另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儿给忘了!   “……程公子……程公子?”   试探的问声打断了程青禹的思绪。他疑惑抬头,询问地看着忽而出声唤他的少年。   林羽被那清湛如谭的目光瞧得呼吸一滞,硬着头皮,仿佛十分好奇地问:“程公子……你手边的那物,是一张帖子么?”   恍然记起这回事,程青禹也瞧向静静躺在桌上的帖子,淡淡颔首,“……是柳府的请帖。”   察觉到对面少年神情瞬间的细微变化,他心下莫名起意,反问道:“有何不妥之处么?”   林羽……神色陡然一变,脸上布满了诧异惊慌,“那柳烟竟真的会向中意之人投下请帖!程公子,你千万莫上当啊!”   “——你这话何意?”眸光一沉,程青禹按着请帖的指尖隐隐加重了力道。   “其实、其实我也是极偶然听到一个老乞丐说的……他道曾在琼景楼外撞见好几次形似那柳烟的女子与不同的男人进出,隐约还听他们提及“帖子”“赴约”什么的……而那些男子,不仅多是外地的,之后也都几乎再不曾出现在镇子里……”   听林羽断断续续地叙说着,程青禹墨黑的眸子微微眯起,向来儒雅含笑的面庞此刻褪去了那层似水的温和,比起徐穆的锋利冷峻,竟更有种令人无端生畏的……清冷淡漠。   “你若所说为真,那么……那名乞丐为何不去报案?而你既知道这般重要的消息,为何又不早些告诉我们?”   他不急不缓地问,眼底深处藏着一抹审视探究。   对面的林羽丝毫没有觉察,不过也知他的怀疑,连忙挠头解释:“那个老乞丐平日便疯疯癫癫的,根本无人理会,就算去报案也不会有人信他的……我本来也完全没记起他的事,还是这次回城隍庙,听那群小的顺嘴提到那个老头儿昨日被人发现醉死在臭水沟里,才突然有点印象的……”   “刚才又听公子你说这是柳府送来的请帖,便猛然想起那老头的话,忍不住出声劝阻公子……”   险险解释清楚了的林羽几乎想要抹一把额上的冷汗了——这下应该毫无破绽了罢?便是程公子要派人去寻那老乞丐也没有问题,因为镇上确实是有这么个人,也确实是不久前醉死在臭水沟里……虽然,他完全没说过什么柳家女约不同的男子在辰景楼相会一类的话。   ——说这话的,是他今天在湖畔新认识的“水妖”姐姐。   *   一回想起今天在湖边的遭遇,林羽简直便忍不住想笑和……皱眉头。   遇见一个美人湖边濯洗伤口、唤美人为“姐姐”、再亲眼瞧见美人唤出一条偌大的水龙淋了他满头满脸后告诉他她其实是水妖………什么的其实都还好。既是完全没感觉到“妖怪”的敌意,那他林羽只当活了这十五年除了帮衙门查案外又走运了一回,从今往后又有了一笔向人吹嘘的话资……所以,恨只恨他最后干甚还多嘴抱怨!   ——“你认识那个徐捕头同……程青禹对么?”   彼时,在林羽抱怨完后,那名自言是“水妖”的女子沉默了许久,忽而这样问他。   林羽满头雾水、毫无防备地答了“是”。然后便听她道——   “你既是认识那两人,可否向……后者提醒一句,若是有来自柳府的帖子,他千万勿要答应。”   这是她同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但那时林羽却完全顾不上为这点欣喜,而是万般不解地问:“柳府的帖子又怎么了,程公子为何不能答应?……欸不是,姐姐难道认识程公子么?如何要让我告诉他这个?”   女子却是不看他,只一径瞧着湖边。   “……柳府小姐常常会给心仪的外地男子投送请帖,邀他们至琼景楼相会。若男子应邀而去,便再不会有机会回去……”   她的声音低而清浅,“……所以,你只管告诫他不要去便是了。还有……莫要说是我说的。”   “竟有这种事!姐姐你怎会知晓的?!”   被她话里的消息震撼,林羽只顾着追问她“真的么?”“那柳烟竟然这样大胆,她不怕被认出来么?”等等……一时竟忘了还有程公子的事了。女子对他的追问顾若罔闻,只道“你答应么?你若答应,我可以给你钱。你不是很需要钱么?”   ……不知怎么,从女子嘴里蹦出“钱”这个字儿,让林羽莫名地便想笑。使劲咳了两声,他心道:水妖的“钱”不是水估计就是水草变的,能用才怪了……   似看出他的不以为意,女子很认真地瞧着他:“那钱是我自己挣的,并不是法术所变,可以买东西的。”   林羽……更想笑了。他艰难地吞下逼到喉咙口的笑声,用有些怪异的语调道:“对啊,你是妖怪,有法术的,何不自己去告诉程公子?我一个小乞丐凭空去说,旁人会信才怪了!”   “我……不想见他。你去告诉他,他若不信……便、便多说几次好了。”   说着说着,女子竟是难得的显出了些无措。她很快转回头,不看他,再次直直地盯着湖面了。   见她如此,林羽也没了戏谑的兴致。他想了又想,最后,叹了口气,诚挚道:“姐姐,我真的没骗你。我同程公子不熟,在他面前甚至……总莫名其妙地胆颤,没办法帮你传话的……”   “——林羽,你不愿么?”   她轻轻地说。   林羽:“……”   女子低垂着头,半敛的长睫下眸色清幽,似含了一谭深不见底的泉水。她继续轻声道:“你若真的不愿……也没关系。我仍会给你钱的。本来,我问了你“有何烦心事”,便该帮你解决……”   很久,很久。   “好罢,好罢。”少年充满无奈的声音响起,“我答应姐姐便是了!”   ……于是,最后的结果便是林羽仿佛被美色迷昏头或是中了妖法一般,答应了那女子要来告诉程公子这事,并且绝不提是她说的……当然他最后还是没要她“挣”来的钱他一大老爷们要个小女子的钱也太不象话了——   咳咳,这也导致了林羽如今不得不在男子那双仿佛洞悉了一切的视线下绞尽脑汁地解释这件事……可天知道,他说的“胆颤”可是真真儿的一丝水分没掺啊!   ……现在,只希望程公子能相信他方才的那番说辞了。   不过自他说了那通“听自老乞丐”的话后,程青禹便一直沉默,若有所思的模样。等了一会儿,林羽禁不住再次开口——   “程公子,便是那老乞丐所说的不是真的,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以那柳烟诡异的身世和行为,应约而去也实在过于冒险了,你还是莫去了罢……”   到底程公子是他的“恩人”,林羽心中总是不希望他出什么事的,于是把这话翻来覆去、唠唠叨叨了好几遍,算是彻彻底底地履行了女子“多说几遍”的嘱托。   而好一会儿后,对面之人也终于有了反应。程青禹抬眸,眼中渐渐恢复了温度,薄唇微勾,温和如昔地道出一句话。   “林羽,你离开县衙的这段时间,见过谁么?”   林羽僵住。   “没、没谁啊!不过就是……守门的大爷,卖馒头的小贩,溅了我一身水的黄狗,还有追着狗的小屁孩……最后我回到了城隍庙去看弟弟妹妹们,除了这些,再没其他的了。”   “林羽,莫要骗我。”   说这话的时候,程青禹语气并不激烈或是尖锐。甚至是略微带了叹息的。他这般说着,看着林羽的目光里不知何时多了几分失望……   不由自主地别过了头,林羽的双手不自觉攥紧……面前之人不久前才毫不犹豫地决定帮他,之前更是不止一次地在那个捕头的面前帮他说好话……以他自幼尝遍人情冷暖的心,从没感觉到这人有对自己起过半点恶意……   所以,真的要继续欺骗他,欺骗自己的恩人么?   林羽霎时间茫然了。   “你方才的那番说辞并无明显的漏洞,那所谓的‘老乞丐’暂时也无法证明他定然便不存在,但是……太过完善、太过巧合、太过——”   “刻意,”程青禹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林羽,你是个好孩子,并不适合说谎。”   “现在,告诉我,究竟是谁将这事告知你的。”   林羽呆呆地仰望着一如既往眉目温润的男子,最终,颓然地垂下头。      ☆、萤火   第十二章   ‘请帖的事……其实是今日我在后山湖边偶遇的一名女子告诉我的。她那时受了伤,正用水清洗……’   茂密的林地几无道路。程青禹仍旧一袭湖蓝色宽衣广袖,步履匆匆,手里的折扇此刻也成了拨开交错枝叶的工具,耳中唯闻衣摆摩擦过草叶的“沙沙”声。   ‘我们随意交谈了几句,她不愿透露姓名,我便只叫她姐姐……后来,不知我说错了什么,她忽然走进了湖里,手指一动竟就把水流引到了空中!而后、而后我亲眼瞧着一条足有水桶粗的水柱仿佛活来了似的从湖里腾空而起!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般吓人的景象……那条“大龙”在天上盘旋了好几转最后才化成一阵大雨落下了。女子道,她其实是……是……”   “程公子,就快到了!”林羽清亮的喊声伴着鸶鹭鸣叫之声远远传入耳中,他感觉到越发湿润的空气,步子迈得更大,被重重树枝遮住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是水里生成的妖怪。’   一眼望不见边际的清澈湖面瞬时映入他的眼帘。   岸上无数丛翠绿的苇草、淡淡烟蓝色的天空和远方连绵山峦上瑰丽似火的晚霞一并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一阵清风拂过,芦苇摇曳,波光粼粼,端的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向来衷情山水的程青禹此刻却顾不上欣赏如此美景。他随着林羽的步伐走向崴蕤草叶后若隐若现的一块平坦大石,脑中回响着县衙中林羽最后的那句话——   ‘她说……不想见你,所以便叫我去告诉你这件事。还嘱咐我一定不能将她说出来……’   ……所以,会有眼前的景象,他也不应意外,不是么。   “欸——人呢?!怎么不见了?”   望着空无一人的大石头,犹自气喘吁吁的林羽不禁傻眼了。他四处张望,满眼的草丛湖水,除了身后沉默停住的清俊男子,周遭再无人影。便是拢起双手呼唤了好几声,除了惊起几只水鸟,半点回应都无。   程青禹环视一周,握着沾了污迹的折扇,低声开口:“……不用喊了。”   林羽……黯然住口。愣愣瞧着那块大石头,他心底不由有些难受:是因为……知道他违反了约定,姐姐才离开的么……他真的不是有意的啊……   “你去罢,”程青禹凝望着黛青山峦间的落日,孤挺瘦削的身影竟显出了些许的落寞,“……我稍后再走。”   林羽欲言又止,终究,仍是唯有默默地点头。抬脚离开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背脊挺拔如竹的男子,许多关于“京城贵公子”和“湖边水妖”之间关系的猜测在心里纠纠缠缠成一团,想来今晚便是在梦中他也要一直为这个无解的问题而苦恼着了……   *   林羽离开了。   蒙蒙雾霭自芦苇间、湖面上缓缓升起,模糊了霞光与连绵不断的峰峦。一只白鹭自湖心掠过,徒留下透明的涟漪一圈圈漾散……终至消泯。   带着凉意的晚风充盈广袖,吹拂起鬓发。程青禹静静望着那片湖水,不知有多久,微微垂头,轻叹出声。   “……姑娘真的……这么不想见到我么?”   理所当然地,没有人回应。他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任风将自己的倒影摇碎。   “我说过,我信你……你却不肯信我。”   他低声喃喃。   “有时,我亦会惊讶自己的想法……见到你便忍不住想靠近,听到你说话便忍不住想倾听……便是听见别人对你的一句诋毁,竟也觉得不可忍受……即便那诋毁,确是事实。”   “可明明,我们仅是初见不是么?你会为此而苦恼再正常不过,便是我自己也是不懂。我从未……对某个人有过这样的感受,亦是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而备觉困惑……但,总无法自制,心中亦常常觉得愧疚不已……”   程青禹抬眼注视着湖面,忆起不久前的那场对话,心下百种情绪交织错杂,让他至今犹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境。   “听闻你原是……妖,”他极轻地吐出最后一个字,“我才知,我们竟不是初遇……文彦斥我是‘执迷不悟’,我想,他确是说的没错罢。那日……那日的情景我未同任何人说过,心底却是一日未忘,总时时惦念着……”   泉水一般的温柔自眼角眉梢悄悄然弥漫开,他柔和之极地道:“所以……如今喜欢上,也不算很过分是不是?我这般说……你可能减少一分苦恼?”   绒羽似的低语随风飘落湖面。   ……数尺之下,昏暗的湖水中,青丝衣袂流云般的散逸开来,女子仰起白玉似的脸庞,视线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直直地望着岸上那名男子。   那人……广袖盈风,清朗俊雅,神情极温柔地注视着这方,深邃的眼眸里似乎藏着许许多多她懵懵懂懂、而又忍不住想去探究的情绪……   那些便是……“喜欢”么?   ——这个词,于她是不陌生的。在客栈中弹琴和在同那韩公子交际的时间里,她都无数次从不同的男人口中听见“喜欢”二字,彼时她总懵懵懂懂的,对这些嘈嚷纷杂的欲念不甚了解、不甚清晰……   便是今日也是如此。她仍是不懂。   ——可她又似乎本能地知道,面前这名男子的“喜欢”是同以往的那些“喜欢”不一样的。   他……是同那些人都不一样的。   霞光渐渐暗下。深蓝的夜空,一轮离圆满只差分毫的硕大明月悬挂天际,璀璨繁星镶嵌穹顶,映入大片的湖水中,叫人仿佛如在梦中。   细小的虫鸣声远远近近地响起。岸边一人高的芦苇丛中,无数点橘黄的萤光点亮了夜色。它们自草丛中飞出,片刻间便已洒满视野,与繁星一同点缀着整个湖面。   静止在湖畔的颀长身影终于动了动。   ……程青禹凝视着依然毫无动静的水面,仿佛听到心里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他闭了闭眼,掩去眼底无法自抑的失望之色。随后断然转身,欲要离去——   “哗啦”细微的水声格外清晰地在耳畔响起。他蓦地驻足,呼吸情不自禁地放轻,缓之又缓地转过了身。   漫天飞舞的橘色萤光里,距他约莫两三丈远的湖面上,此时正探出一个乌黑的头顶——自他的角度望去,唯能看清凝白如脂的额头,和其下那双澄澈清幽的明眸。   那双倒映着星光萤火的眸子几乎眨也不眨地瞧着他。这般景象在旁人看来实则是……颇为吓人的。但程青禹丝毫未觉害怕,迎着那视线,刹那间、目光同脚步似乎都凝固了——   “……你都知道了么?”   隔着湖岸、萤火,女子远远地问。   音色与程青禹之前听到的略有不同。更为清泠悦耳,好似冰泉中玉玦相击的声响……他不由稍稍地晃神,而后含笑凝睇着她。   “还有一点不明……大概,只有姑娘能为我解惑。”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同她的承诺。”她道,“人不是都应该信守承诺的么?”   “守诺自是没错,却也应视情况而定……不过姑娘既不愿说,不说便是了。”   程青禹的语气温和而纵容,他思及某事,眼里忽地添了抹担忧。   “——你的伤,可好些了?”   女子一愣……知他应是从那个唤作“林羽”的少年那听闻此事的,不觉有异,答他:“已是无碍了。”   那伤除了魔气侵蚀本就不重,她又离开柳府到了水汽充盈的这里……即便最初因贪恋与水相融的感觉而故意未用灵力,过后也是为了消除那少年的担心而几乎瞬间治愈了,他若不提,她定都忘记这茬了。   ……倒是有另一件事,始终梗在她心头,久久不曾想通。   她不自觉更加探出水面,仰着头,难得带了困惑地看他。   “你怎的……总能认出我?”   先前,在她戴着施了法术的帷帽时这样,如今也是这样……难道他也有灵力,能看穿她的障眼法么?   盯着落在她眉心的那点萤火出了神,闻言程青禹醒转过来,克制着稍稍移开视线,他轻咳一声,竟是破天荒地有些不好意思。   “看到姑娘……便认出来了。大抵,也算一种天赋罢。”   世上竟还有这种天赋?女子既惊且惑,欲要再问,岸上的男子却是微笑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我方才说的话,姑娘都听见了罢?”   “……”   抬头望了一眼天上几近圆满的月轮,眉心的萤火被瞬间惊起。她收回目光,脑袋又往水里浸没了些,“……时辰快到了,我需离开了。”   “你仍是……不信么?”   她的动作顿住。一圈又一圈融入了星光的涟漪自身周缓缓地荡漾开。   她冷淡地道:“我说过,要你离我远点。”   所以,无论是那所谓的“喜欢”,抑或其他,她都不会……理会的。   人的喜怒哀乐太过纷杂,她往往都不懂。有时会忍不住好奇,尝试着去理解,但大多时候她都仍旧懵懵懂懂,反为其扰。于是,便常常学会不听、不理,免得烦恼,免得……被牵动心弦。   他苦笑着,“唯有这个……我无能为力。”   她不语,低垂睫羽,令程青禹瞧不清那之下究竟是何种情绪。但……也无需看清了。他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毫无犹豫地向之靠近,无论最后的结果……会是哪种。   “十五那日的邀请,我会去。”   他温柔地凝视着她,“抱歉……要辜负姑娘的心意了。”   对视着他的双眼,她不自觉轻哼了一声。   “……你要去便去好了。”   她已是提醒过他了,这人却仍是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她亦无意再多说什么了。   便是,由他去罢。   安静地看着那个乌黑的头顶没入水中,随着细微水声消失……一切重回寂静。   长睫在眼下映出一片浓重的倒影,程青禹一个人在湖畔伫立了许久,终是默然转身,独自踏上归途。   ——无数散落的萤火忽而从湖面上汇聚到了他身边,驱散了夜色,照亮前路。他俊容上显出惊讶,转瞬又明白了什么,墨黑的瞳孔似落入了星光,一瞬间明亮的不可思议。   他噙笑回望,在大团橘色萤火的照映下,举步向前。   ……或许,最后能得偿所愿,也未可知。      ☆、赴宴   第十三章   十五,夜,圆月当空。   狭长漆黑的地道里,原本细微的脚步声一下下清晰地回响耳畔。尽头隐隐传来一声惨烈之极的嘶叫,来人的步子顿了顿,复又继续。   良久,一丝光线刺破了黑暗。她毫不犹豫地迈步,昏沉沉的灯火……同浓重浑浊的血腥气将她整个人陡然包裹,丝毫不得喘息。   眼前,是一个屋子大小的石洞。壁面凹凸嶙峋,镶嵌着三四盏生满铜锈的长明灯,勉强照亮周围。简陋的山洞里,唯有正中央一丈见方的池子占据整个视野。   ……那是一方血池。   石洞顶端有一个极小的孔洞,一束几乎透明的月光自其中投射而下,穿破淡淡的红色薄雾,分毫不差地落在血池中心那座窄窄的石台上。石台四周猩红的血水咕噜噜冒着气泡,隐约可见翻滚着一具白色的尸骨,几息后也彻底消融不见。干枯皮肉皱缩在一起的老婆子惬意无比地沐浴池中,浑身经脉如同一条条细小的红色蠕虫,蠕动着贪婪地吸收着血水……   与此同时,那些干瘪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光滑,尤以苍老瘦小的头颅变化最快……闻见声响,那婆子于血池中转过身,枯槁依旧的老人身体上方,赫然是与“柳烟”一模一样的美人脸!   ——那张脸比之先前的“柳烟”更加妖媚艳丽,眸光潋滟、两颊红润,对比着脖颈以下枯老的躯干,难以形容的诡异。   “你来啦。”   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仍是垂暮老人般的嘶哑。   “我的伤已经好了。”   来人平淡如初地道。仍是一身青衣,神色自若,仿佛对面前的可怖景象毫无反应。只脸色因了此处极其浓厚的魔气影响,不可避免地变得苍白。   “那便好,这两日你不在我可是寂寞坏了。”   “……浛水,烟儿少不了你呢。”   真正的柳烟——也就是那具从苍老逐渐充盈饱满起来的人体从池子里滑到池沿,脉脉含情地凝视着她。   依旧维持着“柳烟”的模样,浛水平静地迎向她的视线。   “魔气更重了。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也会化入这血池里。”   柳烟吃吃地娇笑,着迷地盯着殷红的血液从她恢复了年轻、仿佛鸡蛋般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滑落,“你每次总这么说,可我现在不都是好好的么?”   “你也知晓我苍老的时候有多难看,若是不泡这血池我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啦。你喜欢我一直是那个样子么?”   浛水沉默,低低地说:“你什么样子于我都没有差别。”   “呵呵,我就是最喜欢浛水这点了。才不像那些臭男人一般,只爱我这具皮囊……”   柳烟又是掩唇轻笑,美目流转,“……便是你的那位程公子,也是毫不犹豫地应了我的请帖呢。”   ——然而,那张与她相差无几的脸庞上并没出现任何惊慌的神色。柳烟颇感无趣,不过想到另一个主意,又生出兴趣,玉指撩起水花,笑吟吟地对池外那人道:“这次的夜宴,你同我一道去罢。”   “真好奇……那名程公子会有如何反映呢。”   ……   “好。”   良久,浛水道。   *   离辰时还差一刻钟,天际月光如银倾泻。依水而建的楼阁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飞翘的檐角下“琼景楼”三字风流遒劲,书尽江南繁华。一个便衣的捕快从络绎不绝的人群中挤出,匆匆赶到了拱桥旁停留的一艘小船内,低声禀报——   “有一名戴着面纱疑似柳小姐的女子带着个老妪从小门进楼了。”   船中的两人已是静候许久。   徐穆仍是身着那日重逢时的褐色葛衣,闻言,声音低沉地向捕快逐一询问起被制住的店主和他们埋伏在楼外楼内的人手状况,程青禹不急不躁,静静等候一旁,好像将赴的不过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诗会文会。   得到一切正常运转的回复,徐穆遣退了手下,眯眼望了望那隐约人声喧闹的楼阁,刀劈斧凿般的面庞异常凝重。   “或许,一开始我便不该将你拖进这趟浑水。”   “文彦难道忘了,自在大师可是算过我能活到九十九岁的。”程青禹对着好友从容一笑,“况且不是还有你在么?不信我,你总该信自己罢。”   ……可是,今晚他要面对的却并不是某个穷凶极恶的匪徒,而极可能是……食人血肉的“妖怪”。   即使从未听及“湖边水妖”一事,但前日于柳府的探访,和这两天特意搜集的许多有关柳府旧案的事,都让徐穆确切地意识到“柳府旧案”及“失踪案”与寻常凶案的迥然不同之处,便是他再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如今却也不得不以此作想。   面对神秘莫测的“妖怪”,便是徐穆自己也不保证能全身而退,更遑论是隔了距离地护卫他人……   子衡啊子衡,今日你倒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他心下苦笑。   程青禹自是比谁都更明白好友的为难和此行的凶险,然而已经下了决定,他决计不会再更改。未再多言,他拍了好友的肩,步履稳健地出了船舱,向着远处矗立的楼阁施施然而去。   徒留徐穆握紧了袖里藏着的短刃,刻意放松表情,落后他几步,悄然没入了进楼的人流之中……   初初进门,热闹大厅里推杯换盏和谈天说笑的声音潮水般涌入耳中。早得了吩咐的店小二瞅见他,忙从柜台边挤过来,赔笑着,“程公子是罢?这边请,这边请。”   程青禹淡淡“嗯”了一声,提足跟在他身后。见惯各色人物的店小二觉出其人的不凡,更是挂着笑,不敢有丝毫怠慢。两人避开客人往楼上走。踏着木梯,嘈杂人声渐渐退去,华美宫灯悬于头顶,目中所见越发精致,偶然打开条缝隙的房门里若有若无地传来女子娇嗔……   最后,他们停在最高的一层楼上。   指着幽暗走道的尽头,店小二压低了声音道:“便是那间屋子了,程公子……还需要小的引路么?”   “下去罢。”   店小二依言退下了。程青禹稍有停顿,重新举步,两侧的墙壁上银台高烛静静流淌着烛泪,他停在尽头的房门前,正要敲门,朱红的门扇却无风自动,裂开一道缝隙。   ——似曾相识的幽香缓缓自门内飘出,他目光沉着,伸手将门推开。   屋内出人意料地……素净而淡雅。   正中只摆放着一张红木圆桌。桌上陈放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盏光线迷蒙的白玉琉璃灯。两只绣凳安静地放置于桌子两侧,其中一只恰面对着房门。   另一只……则是对着大张的窗扉。背影纤秀的青衣女子倚窗而立,似是望着夜幕中的那轮圆月入了神,微凉的夜风穿透她的身影吹进屋里,伴着一缕幽香,悄然拂动了挂起的帘幔。   “柳姑娘,程某依约而来。”   泉水般干净清冽的男声在屋内响起。窗边的女子身形微动,半侧过身,露出白纱半掩、唯有一双清冷明眸显露在外的面容。   “来了,便坐下罢。”   她的声音幽寒如初,虽是让他坐下,自己却没有半点动作。   程青禹并没按她所言坐在那明显为他准备的绣凳上,仍是立在原地,手持折扇,微笑着道:“不必了。不知柳姑娘此次约程某前来有何要事么?”   女子摇摇头,声音低下来,“……并没有。”   “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但且直言。”   “你……既已知道了我的身世和那些流言,为何仍……这般对我?”   她抬眸望着他,目光幽深,仿佛无言诉说着什么。   “身世本就不能为人左右,柳姑娘实是不必为此伤怀,”他眸色清亮,和声道来,“至于流言……世间流言蜚语何其之多,道中事实的十无一二,程某自是不会因这些无稽之言便妄自断定某个人的品性。”   听了他毫不犹豫的话语,女子的眸光动了动,偏转方向,任夜风将自己的面纱拂动。   “以前从未有人和我这样说过。”   她低而轻地道:“自从四年前……那件事发生后,我虽侥幸活下,却被所有的人视为毒蛇猛兽,见之便恨不能远远避开,唯有以帷帽掩去面容,才能得片刻喘息……”   “程公子,你知道我为何会在福来客栈……卖艺弹琴么?”   这样对于女子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的事,被她似乎毫无感觉地说出,莫名地便令人心头一揪,“我便是想知道,当我以那般落魄姿态出现在世人跟前时,他们是否还会这样避我不及,视柳家孤女为丧门灾星……”   “许是我想得太简单了罢。”   她的声音带着微不可见的颤抖,“即便是那样做了,也没改变任何东西……反倒被添上‘掳人害人’的罪名……劳累捕头也闯进家门……”   “文彦那时确实是心急了些,也是初次办案经验不足之故。惊扰到柳姑娘的地方,程某这里替他向姑娘道歉了,实望姑娘体谅。”   听着她的话,程青禹亦是诚恳不已地回道。   ——女子却陡然顿住,面纱下的表情似是一变,她忽而动了脚步,浅浅地向他走近两步,然后,又迟疑地停住。   “若我说……愿意跟你离开,去哪里都行,你会不会答应?”   她抬手轻轻摘下面纱,露出一张白皙娟秀的面庞,望着他的眼眸里盈满了水光。   凭地动人心弦……   程青禹却是避开了她的视线,淡淡地说:“程某不是柳姑娘的良人。”   事到如今,期待之事眼见已无实现的可能,耐性亦是几乎消磨殆尽,他眸底完全冷下,勉强持礼道辞:“柳姑娘的话都说完了么,在下还有事在身,须得先行离开了。”   拱手作辞,他将将走出一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女子的……一声轻笑。   “——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急着离开。程公子,不想你竟是如此不解风情之人呢。”      ☆、逼迫   第十四章   屋子那头,莲足轻轻地踩过地板,一下一下,好似踏在人的心尖上。   一阵衣裙摩挲的细响过后,接着是何物被拿起的声音……水流倒出的细微“哗哗”声……   “——程公子,坐下罢。”   女声徐徐道,轻柔而妩媚,令人几乎不忍相拒。   “柳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程青禹转过身,冠玉般的俊容抛却了温文,唯剩下疏离之极的一点客气。   彼方,只见鬓发如云的青衣美人斜坐桌旁,慵懒地对他擎起酒杯,动作间薄纱衣袖松松滑落,白如凝脂的纤腕掩映着迷离灯光,分外引人注目。   “妾身确是有话没说……”   “夜未半,酒未饮,程公子何必急着离去呢。不若坐下,与妾共饮,也方不辜负了这大好月色。”   一手把玩着酒杯,另一只手懒懒撑着下颌,柳烟睨了他一眼,柔婉的声音里透着隐隐的调笑。与片刻前的清冷幽怨直像是换了个人。   不过即使眼前之人变化如此大,程青禹却倒是越发从容。他沉吟几息,非但没有拒绝,反而是撤去一开始便刻意做出的端方自矜,却之不恭地走近几步,直身坐在了那张被冷落已久的绣凳上。隔着一张桌子,他直视对面之人,眉眼清隽,唇畔微笑似春风徐来。   “柳姑娘既多次相邀,程某再是拒绝,也似乎过于不近人情了。”   觑见那笑,便是风月老手的柳烟竟也恍惚了一瞬……灯下那含笑凝视她的男子似整个人笼着一层温润如玉的光,叫她柔媚的面容下不由自主地微微加快心跳。她欲要压下这股冲动,耳畔却不知是谁喃喃不断,极低声极低声地诱惑着她、唆使着她……   ‘解开束缚罢……解开束缚罢!你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美丽,何人能敌过你?何人能抵抗你?放纵罢……放纵罢……’   她眼里渐渐升起奇异的光芒,掩盖了所有故作的原本的情绪。她纤腕一转,瓷白酒杯抵到红唇间,透明的酒液一股脑倒进口里,少许不及咽下的自嘴角滑落,洇湿了襟口小片薄衫。另侧的程青禹亦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对,不动声色地观望着。如此饮尽了一杯,柳烟指尖勾起小巧的酒壶,摇摇晃晃地又倒满了一杯酒,然后拿起,毫无预兆地递向他。   “……喝罢,程公子。”   程青禹自不会接过,“柳姑娘,男女有别。”他冷下声音道。一面亦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行为颇为异常的她。   ——此刻的柳烟与须臾前又有不同。她目光迷蒙地注视他,两颊异常的绯红,似是一杯已然浓醉了……便是受了他这样毫不婉转的拒绝也没丝毫怒意,只是执着地维持着递给他酒杯的姿势。古怪诡异到了十分。   这般僵持了一息,柳烟微微嘟起红唇,偏头娇嗔地问:“程公子为何不接我的酒杯?……是觉得烟儿不够美么?”   程青禹眸光深沉,没有答她。未得到回应,柳烟眼中蒙上一层委屈的水雾,更衬得那双黑眸有种夺人心魄的美丽。   “还是——仍记挂着那日我府上仆从的失礼?……定是这样,程公子,烟儿这就让她给你道歉。”   她放下杯子,急不可待地朝屋子的角落里唤了一声——   “阿婆,出来,还不快向程公子道歉!”   *   屋里竟还有第三个人?!   饶是程青禹也不禁暗暗心惊。   ——自他踏进门里,与这女子周旋怕过了也有两三刻钟了……这其间完全没有觉察到任何其他人的踪影或气息。若真有这么个人在,那于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柳烟当然还没糊涂到信口胡叫的份上。她话音刚落,一道灰色的影子便如同从角落的阴影里悄然剥落……无声地迈出几步,裸、露在了灯光下。和神情各异的二人眼中。   ……灰白的发,佝偻的脊背,还有那黑皱如陈年树皮的枯槁面容……果然,也只有是这个老婆子了。   瞧见他转眼便收敛了惊讶,柳烟顿觉不乐。散漫地支着下巴,她朝沉默地站在那的老婆子勾了勾手指。   “阿婆,过来。”   闻声,那婆子停顿了好一会儿,方拖着步子蹒跚走过去。越近,那张皱纹堆叠在一起的苍老脸庞越是清晰地显现在灯光里。似是知道自己这张脸的可怖,走到离他们两三步的距离,她佝腰垂首地停下。瘦小的躯干被包裹在毫不起眼的灰色麻衣里,整个人似乎只是一道淡淡的影子,即便就在眼前存在感也几近于无。   “仗着我宠你,那日你对程公子和徐捕头也太是无礼了。连累得我也被迁怨呢。如今还不快向程公子道歉。”   柳烟笑吟吟地道。一双妙目仍是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程青禹对这名婆子那日的古怪言行可说记忆犹新,不知道这对主仆究竟意欲何为,他心下戒备,面上只淡笑不变,一派的从容自若。   许是年纪大了,婆子迟钝不堪地抬起头,朝向坐着的程青禹,深深凹陷的眼珠子仿若挪动了下,她复低下头,喉咙里挣出嘶哑之极的话声:“……那日多有得罪,还望程公子海涵。”   程青禹……注视着这名外貌枯槁如昔、丑陋到让人不欲再瞧上第二眼的老妇人,不觉间已是眉峰紧蹙。右手紧紧地握住扇柄,他面上所有的表情皆消失不见,眸底完全冷下,他唇角轻轻扯动。   “——柳姑娘,这是何意?”   “自是向程公子表示烟儿的歉意。”   旁观着的柳烟对眼前这一幕满意极了,芙蓉面上眸光流转,柔情似水地道:“公子可是不满意?是了,仅仅嘴上的道歉确是太过敷衍了……”   她顿了顿,出声唤:“阿婆,你再——”   “不必了!”   程青禹提声陡然打断了她的话。这般堪称无礼的举动在他可说生平仅见。说完后,他蓦地站起,不再瞧上那垂着头的婆子一眼,只再无掩饰、目光极冷地盯着犹自托腮嗔笑的柳烟。   “今夜赴约看来的确是程某失算了。柳姑娘如此行事,恕程某不能奉陪了。”   他挥袖欲离,身后却并未响起任何的阻拦。而是另一句他始料未及的话——   “阿婆,给程公子跪下。”   女声懒懒地道了一句。   ——他骤然僵住。   “程公子要走,定是觉得你的道歉诚意不够。阿婆,还不赶紧跪下磕头,程公子许会念着你年事已高,对之前的事不再计较了呢。”   程青禹猛然转过身,死死握住扇柄,面无表情地盯着满眼戏谑的柳烟。   ……却是丝毫,不敢看向屋里的第三个人。   毫不犹豫,他冷冷道:“程某丝毫没有怪罪这位婆婆的意思,柳姑娘实在不必再逼她道劳什子的歉了。”   虽是为着婆子片刻的停滞有所不乐,但见到眼前的清逸公子终于服软,柳烟笑容更是妩媚,玉手擎着酒杯倾身过去,轻吐兰息。   “公子既是不再怪罪……还要拒绝烟儿的这杯酒么?”   未发一言,他伸手接过,刻意忽略了杯沿另一侧犹自残留的浅浅水痕,他以袖遮面,一饮而尽。   “如此,柳姑娘可满意?”   将空空如也的酒杯放在她跟前放,程青禹语声极淡地道。整个动作所费不过一息。   看他如此爽快,柳烟却又不虞了。她目光稍敛,支着下颌的手放下,神色莫测地打量他。间或扫一眼那方仍沉默垂首的老婆子。   忽然地,她“呵”笑出声,两颊红色愈深,“有趣,真是有趣……程公子,怎么办,烟儿仍是不满意呢。”   “——阿婆过来,跪下,给程公子赔礼请罪。”   柳烟声调不变地喊。甚至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程青禹的心底从未生出似此刻这样清晰的恐惧。   他知道柳烟乃是刻意想要刁难,任自己怎么阻止也阻止不了的。而……只要略略思及那人可能会有的反应,他便只觉心乱如麻,嘴里的苦涩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处……   ……她会怎么做?   于她而言,人间诸事便都是可有可无,而他,亦仅仅是需要无所谓地顺从、冷漠应对的人之一么?于她,他究竟……可能占得一个稍微特殊的位置么……   ——她若真的……真的跪下,他若真的受了她这一跪……或许,这个问题,他不该再有什么疑问。   婆子依旧沉默不语。   那边,男子满身的从容不迫早已荡然无存。他持扇僵立着,薄唇紧抿,目光直直地盯着某处空无一物的角落。便是看似轻松散漫的柳烟,亦是装作不经意地扫来眼风。那目光,似是催促,似是哀求,又似是……冷锋隐隐的试探,尖锐如针的质问……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婆子缓缓抬头,脸上松垮的皮肉掩去了一切情绪。本虾子般佝偻的脊背似乎也陡然随之挺直。   她朝柳烟的视线摇了摇头。   ——她不愿跪下。   迟钝地意识到那摇头所代表的意义,柳烟的呼吸一窒,所有的轻松所有的得意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十指指甲一瞬间不可自抑地掐进掌心,瞬间洇出了血珠。   ——浛水不愿跪下!她不愿再听从她的命令了!果然,果然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她就知道没有人会始终一切都顺着她、依着她……便是曾被她救过命,许诺要尽力助她的浛水,亦迟早有背叛她的一天……   越想越是愤怒之极,柳烟猛地直起身死死瞪着“婆子”——眼底深处有着她自己也未发觉的委屈控诉。而“婆子”没有半点反悔的迹象,只是平静地回望她。   ……就像是当初答应幻化成她苍老的模样、随她来赴宴时一样的平静。   这份平静,恰恰是柳烟最不能忍受的一点。原本波光粼粼的水眸已完全被愤怒阴骘所占据,柳烟不可忍受地大喊:“——为什么不跪?!你难道忘记你的承诺了么?!”   “婆子”直视着她,低哑而清晰地道:“我说过会尽力助你。但并不包括跪下。”   柳烟却是更加动怒,猛然伸臂扫落桌上的一切。   “你说谎!你说谎!”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里夹杂着她凄厉的尖笑,“你根本从来就不在乎这些!容貌名节规矩,你根本从来就不在乎!”   “——你是为了这个男人!你是为了他才会违背我的!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失去灯光的屋子里,窗口皎洁的月光映亮了柳烟那双骤然移过来的发红双目——其中满布的血丝同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再无之前的半点柔媚,唯有几欲噬人的煞气扑面而来。   屋里其他两人心头都升起不祥之感。被她这般死盯着的程青禹目光一沉,下意识退后一步、抬扇遮挡于身前——   便是下一瞬,状若入魔的柳烟十指指甲骤然伸长变尖,闪着幽幽红光,前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扑去——“婆子”的手上亦同时亮起了蓝光,但隔着几步之遥,刹那间,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柳烟尖锐的指爪毫不费力地刺破扇面、刺进那其下单薄的胸膛,她瞳孔瞬间缩小,心底无数情绪排山倒海地袭来——   就在这时,程青禹的胸前突然爆起一团明亮的金光!柳烟一声惨叫,陡然收回了冒出一团浓浓黑烟的指爪。有了这片刻停滞,“婆子”也终是赶了过来,不加思索地站在程青禹身前,手心蓝芒吞吐,冷冷面对着已然理智全失的柳烟。   “——你不能伤他。”   再无半点嘶哑,玉玦相击般的清越女声自她口中响起。   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浛水   第十五章   如此僵持了一息,柳烟面庞青黑,眼里已经被浓浓红光彻底占据。本能地察觉到那蓝光的威胁,她捂着被那金光灼伤的指爪,血口大张,露出满口的尖利獠牙冲他们嘶叫了一声。而后踉跄地退后几步,回头凶狠地盯了两人一眼,毫不停留地自窗口翻身而下。   楼下人群的尖叫此起彼伏地响起。可想而知以那般可怖模样出现在街道上的柳烟会引起人们多大的惊恐。琼景楼三楼尽头,重归静谧的屋里,满月皎洁的光亮徒然漫洒了一地,站在屋子正中的男子紧紧抓住身前之人枯瘦的手臂,墨眸璀璨如星,仿佛蕴含着无限情思无数话语欲要倾诉——但走道上的急切脚步声转眼间近在咫尺,被他抓着的瘦小人影回身对上他的视线,昏黄的眼里隐然有清湛的光芒透出。   她蠕动双唇,极轻声地吐出二字:“保重……”   旋即在外间来人巨大的踢门声中,整个人化作淡淡的白雾,悄然消散在如银的月光里……   “子衡你可有受伤?!”   徐穆粗暴地把门踹开,大步跨进去,旋风般冲到程青禹身边,急急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察看了一遍,见他除去胸前的外衫破损外并无任何伤口,好歹是松了一口气。他放下手,终于有余心扫视周遭。   ——圆桌、帘幔、还有大张的窗口尽数落入他的眼里,除了地上散落的残瓷碎片,徐穆并没发现任何其他异样。   他转头看回好友,欲要开口询问,却发现其身形不动、目光凝滞……竟是犹在发怔。   “……子衡,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穆虎目微眯,狐疑地问他。程青禹恍然回神,亦是看了眼屋子,神色瞬时恢复了正常。   他轻描淡写地道:“那柳烟的确并非常人,方才她陡然发狂扫落了桌上物什,又欲对我不利,是……自在大师给我的玉佩抵住了她的一击,见不能伤我,她便从窗口逃走了。”   “自在大师的玉佩?!”来不及质询他话里的诸多疑点,徐穆便被他说出的事一下子惊住,忙不迭追问:“是你们初次见面他赠你的那块玉佩么?……他说这能为你抵去一次灾厄,竟是真的?!”   “自在大师神机通玄,一言一行自有深意,便是能提早料见今日之事也不无可能。”   虽则……他最初对自在大师曾提过的“抵灾”一事完全只是抱着万一的态度,更多的……还是在拿自己作赌。   ——所幸,他赌赢了。   瞅见好友唇角极是柔软的笑,徐穆莫名地鸡皮疙瘩起了一臂,心下纳闷:不就是提到自在大师了么,子衡笑得……这么荡漾作什么……   腹诽的同时,徐穆亦隐隐觉得哪里不对。适逢被他安排去追捕逃犯的捕快在门口回禀,他挥挥手示意其稍候片刻,电光火石间,突然记起了哪里不对——   是了!子衡不是一直对那柳烟另眼相看么?方才还差点死在她手上,现在怎么倒是这个反应?!还有,过了那么久屋里都毫无动静,他在外边都快忍不住直接冲进来了,柳烟如何突然间便发狂了?……   徐穆越想越是满腔疑问,简直是不吐不快。程青禹一看他的神色,狼狈地收了笑意,轻咳一声,端出惯常的微笑,稍嫌用力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还是先听听你手下的回禀罢,都已到了这步,总不能再将犯人白白放跑。”   徐穆斜睨他一眼,“哼”了一声,偏过头对门口的捕快道:“说罢。”   那捕快正是先前带头生事、后被徐穆狠狠收拾服气了的“刺头儿”络腮胡大汉,他闻见两人的谈话,本就躬着的腰更加弯下,深觉自己愧对了大人的信任。   “回大人……小的们一路追着那个柳烟进了附近的巷子里,随后不知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小的怕大人久等,让他们暂且在那四处搜寻,自己先行回转禀报……”   *   “这儿你找了没?……啧,怎么这般黑?阴森森地,倒是惹得人浑身不痛快。”   “找了找了,快走罢!……这个鬼巷子老子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呆……”   想起犯人那狰狞如鬼的外貌,两名捕快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骂骂咧咧地加快脚步,离开了这处寂静无人的巷道……殊不知,在黑魆魆的巷子深处,两点阴冷的红光始终无声窥视着他们。见他们欲要离开,那个蜷缩在墙角的黑影动了动,摇摇晃晃地似乎想要站起——   巷口,被月色照亮的一段地面,一阵淡雾凭空出现。雾气中,逐渐凝出一道白衣如雪的身影。那身影抬手在巷口设下简单的迷障,一步迈进阴影里,缓缓走到了黑影跟前。   巷底的黑暗丝毫不能影响在场两人的视线。墙角的柳烟见到她,急切地想要靠近,反带得自己一下跌倒在地上。她却半点不顾及脏污,匍匐着够到那人的衣角,仰头虚弱而激动地看她。   “血!浛水,我要血……我要血……”   ——此时的柳烟衣发凌乱,伸长的利甲虽然已经收回,两只眼睛里却仍是殷红一片,原本吹弹可破的白嫩肌肤失水似的皱缩,在满是渴求的脸庞上显出一道道龟裂的痕迹……   低头对上这样的她,浛水犹豫了会,指间化出一道冰刃,割破了右手手掌,弯下腰,将泊泊涌出血液的伤口凑到了她的嘴边。   一见到那鲜红的颜色柳烟便什么都忘了,死死抱住她的手贪婪地吮吸起来。直到那伤口再流不出一滴血,她才极为不舍地松开,鲜红的舌头舔掉嘴角的血迹,无比惬意地抬头上望。   “浛水的血……依然是这么美味……”   “再给我点好不好?”她撒娇地攀着浛水的膝,想要再捉住她的手,“再给烟儿点血好不好?浛水你最好了……”   将手拿离她的视线,浛水满头青丝披泄于身后,清冷的面容上似笼了一层寒雾。   “你已是魔气攻心,”她说,“不日魔气便会吞噬你所有的神智。”   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语,说的人语气平淡,听的人亦仿佛不懂那其中之意似的,只“嘻嘻”娇笑,痴迷地凝视着她,“只要有浛水不就行了……”   “——只要有浛水的血不就行了!”   话音未落她骤然张大口咬向她的手臂!   电光火石间,浛水下意识侧身避过,大步后退了一步。扑势成空的柳烟“扑通”一声狠狠摔在地上,她立马撑起身,紧追不舍地想要抓住她,几下都不得手后嘶声大喊:“浛水难道你要背叛我么?!”   浛水躲避的动作猛地一滞,僵在原地,侧首不言。   柳烟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一面十分刻意地放柔声音,劝诱着,“我只要一点……真的只是一点,能遏制魔气的蔓延就行了……”;一边小心而又急切地靠近她。   ——最后一刻,浛水忽然抬起头静静看向近在咫尺满脸渴血的贪婪的柳烟,低低开口。   “或许……我一开始就错了。”   她指尖蓝光蓦地没入柳烟的额头里,不及有任何反应,柳烟已是双眼一闭,软软跌倒在了地上。   其后巷里便陷入了死寂。   许久许久,那片地方方腾起一片白雾,所有人影尽都消失不见……   ……回到柳府时,已是夜上三更。   浛水将仍旧昏迷着的柳烟放在那张贵妃榻上,为她盖好锦被。然后呆坐在榻边,昏黄的烛火无声燃烧,映着她玉白的侧脸,秀致的眉目间难得显出了一分……疲倦。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皮肉发白的伤口,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两眼紧闭的柳烟忽而无意识地□□了一声,嘶哑的声音里满是痛苦。浛水偏过头,在她的注视下,柳烟的整张脸,连同脖子上可见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发黑、枯老,饱满红润的双唇极快地干瘪皱缩到一起,那双平常若是睁开便极动人的明眸亦是整个凹陷进眼眶里……   不过片刻,榻上躺着的人便已完全变成了那个极其枯槁可怖的“老婆子”。   ……浛水目睹着这一切,唇角不觉地微微抿起。她转回头,站起身,不再停留,任那烛火静静燃烧,她出了内室,回身把门关上,亦将……那绣房里所有的人和物一同关在身后。   房门外,夜幕之中,天际那轮圆盘似的银月不知何时悄然笼上了一层阴翳。   浛水立在檐下,仰望着那月亮,身周淡淡的白雾腾起。   ……当雾散尽,她又已成了那个娟秀清冷的“柳烟”。 作者有话要说:  木有存稿了……是的,接下来就是传说中的裸更 凸(艹皿艹 )   ☆、道士   第十六章   夜色渐褪,天边晨光初现。   县衙中,挨近内宅的某座院落内,林羽倦怠地窝在圈椅里,张嘴狠狠打了个哈欠,抬手使劲揉了揉泛着泪花的双眼,他忍不住抱怨出声。   “……你能不能别再转圈子了?转得我头都昏了。”   同样挂着一对儿黑眼圈的沉砚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但也着实再抵不住满腔困意,转过身,沮丧地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这都过了大半夜了,公子他们还没回来……真不知事情办得到底如何了。”   “程公子他们那么多人,区区一个女子还能把他们都吃了不成?”   话虽如此,然而……林羽想起这十几天来的种种,饶是他再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由得对这传说中的“柳烟”颇为发怵,停顿了下,尴尬地补充道:“——不是也没什么坏消息么?他们虽不允许我们同去,但也提过,若是有什么变故定会派人通知我们的。如今既没人来,说明他们多半只是被什么事绊住了,等办完了事,自然便回来了。”   “不用你说,我自然知道这道理。”沉砚疲倦地瞟他一眼,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转眼间声音里又带上了浓浓的担忧,“可自打我侍候起公子起,从未离开公子这么久过……这次回京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意外,哪知到了这云川镇,碰见那劳什子柳烟,便平生了多少事端……如今更是让公子独自赴约、以身犯险……”   想他们在其他地方哪遇到这么多麻烦?既是失踪又是绑架的,每每令他心惊胆战……唉,难道真如自在大师所说,公子今年不宜出门,出门便要犯煞?……   实在看不惯沉砚的那张苦瓜脸,林羽用力拍拍他肩,正要劝慰些“别皱眉好像个娘儿们”“我们要对程公子有信心”之类的话,大门外却突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喧嚣——隐约夹杂着下人们“回来了”的欢呼声——   两个少年蓦地精神一振!所有倦意一扫而空,他们拔步就往门外跑。   好容易跑到大门附近,两人脸颊涨红,犹自气喘吁吁,发嗡的耳朵终于听清了周遭下人的呼声。   却是——   “回来了——”   “老爷回来了!!”   ……他们不禁傻在当场。   *   在完成对琼景楼附近所有可躲藏之处大致的搜查后,天空已是大亮。   ——带着满身疲惫,率人回来的程青禹和徐穆,面对的是县衙大门紧闭、两个粗壮仆役开着小门等候的场景。   其中一个仆役看见他们,趾高气扬地上前一步,却被二人冷淡的视线逼得一僵,顿时腰背软下,缩着脖子结结巴巴地开口。   “老、老爷回来了,吩咐小的一看到两位……公子,就让你们到他那儿去,他、他有事相商……”   “老爷”?   县衙里能被下人们称呼为老爷的——自是只有云川镇的父母官,无故离职数日之久的韩平韩县令了。他竟在这个时候回府了?   程青禹和徐穆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疑虑。但此时却不是商量的好时候。徐穆移开眼,沉声吩咐身后的手下先行散去,自己和好友随那仆役进了小门,一路穿廊过道,行了约有半刻钟,最后到了先前曾有“一面之缘”的内宅花厅里。   侍立于门口两侧的美貌婢女一见二人,皆不禁粉颊泛红,低头羞涩施礼。对于此种景象程徐二人早已习以为常,略略点头,两人踏进门槛,交谈声随即飘入耳中。   只见不远处的多宝槅前,曾令徐穆啧啧称奇的那些藏物正被其主人得意而矜持地向客人一一道出来历。圆领大肚的韩县令一面历数,一面用白胖的手指不时捻动着嘴上的八字胡,与其身边亦步亦趋、一脸谄笑的瘦小县丞可谓对比鲜明。而那所谓的客人——却是一名头戴混元巾、脚踏十方鞋的蓝袍道士。那道士背对着门口,能闻见他虽是大多时候维持着高人的寡言神秘,又往往在极恰当的地方回上一句,使得韩县令谈兴愈浓,一时半会竟没发现刚进门的程徐二人。   还是一早便瞧见他们的县丞实在抵不住压力,悄悄拉了拉韩县令的衣角。韩县令不耐回头,终于瞥见走来的两人,脸上的自矜顿时换成了热络。   他迎上去,“哈哈”大笑,“程公子徐公子,两位可是让本官好等啊。”   “不知韩县令回府,我二人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还望大人见谅。”   程青禹微笑道,落落大方地拱手一礼。虽然因了一夜没睡,眼下不免显出淡淡青影,但他这一笑却仍是俊秀儒雅,端的赏心悦目。   由这寻常难见的卓越风度,联想到面前二人的家世,韩县令心头微怂。然他转念一想,这两人即便家世再显赫,但并无正式官职,此时又都是在自己的地盘里,他有什么好怕的?   思及此处,韩县令便收起热络,慢吞吞捻着八字胡,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不知者无罪,本官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而怪罪两位公子。”   “不过——”他话锋陡转,“二位可知本官为何会放下要紧的公务,连夜赶回县衙?”   对这么个小小的县令,徐穆才不像好友那般还要顾及着礼节风度,大咧咧怀抱双臂,扔出一句话。   “有什么话,韩县令便直说罢。”   为他的态度暗暗着恼,韩县令挺高了大肚,官架子越发摆得足足的,严肃不已地道:“本官乃是收到内子急信,道是县里的捕头竟不经通传,擅自率人闯进了内宅——”   “徐捕头,此事可是属实?”   他拿眼斜睨着徐穆,话里的责怪之意表露无遗。   程徐二人也才记起还有这么件事在。这事论起来的确是他们理亏,但以眼前的情景……当然不能傻傻地便认了。   不需同好友商量,徐穆便豪爽一笑,毫不避讳地回道:“是有这么件事。不过那日我们乃是为了捉拿逃进府里的凶犯。令夫人不会没告诉韩县令这点罢?”   “虽然理由如此,可作为属下,擅闯长官内宅仍是——”   “——是了,令夫人私设刑堂一事,她许是也没告诉大人。”   “‘属下,’”提到这个自称,徐穆的口气颇为微妙,“位卑言轻,对这样的大事不敢私自定夺。如今大人既回来了,敢问大人,此事又该处置?”   早在听见“私设刑堂”四个字时韩县令便狠狠一梗,睁大眼瞪着他,脸颊上的肉抖了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陡然似想起何事,又费力地咽下去了。   ……即便这徐穆避而不答的姿态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来,但若真的再就此事纠缠下去……“私设刑堂”的罪名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怕就怕——这两人会把轩儿偷运死囚的事捅出来——那可是他的独子,可绝不能出半点差错的。   皆有把柄握在对方的手里,花厅正中,韩县令咬牙干瞪,徐穆无畏抱臂,场面一时间冷得不能再冷。这时候,边上毫无存在感的瘦小县丞再次扯了扯韩县令的衣角,抹着冷汗悄悄指了指旁侧早被他不知忘到哪去的蓝衣道士。从恼怒中回过神,韩县令转头一瞥,亦明白了县丞的意思,握拳假咳了两声,白胖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圆滑地打起了哈哈。   “妇人家家的,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丁点小事便哭哭啼啼的,倒连累本官误会二位公子了。二位莫怪,莫怪啊。”   程徐二人不置可否。韩县令不觉尴尬,依旧满脸挂笑,说着便朝旁侧的那名道士唤了一声——“邬道长!”   “程公子徐公子,这位是邬臾邬道长,乃是位难得一见的高人。此次多亏有邬道长施展大神通御风而行,本官方能在一日以内便赶回云川,其法力之高深着实令人惊叹啊。”   “——大人谬赞了,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那名叫“邬臾”的蓝袍道士年约四十,身形高瘦,眼角微垂,两颊颧骨高耸,颇有几分清癯之风。他手持拂尘,面向几人谦和一笑,“二位公子自京城而来,家世显赫见识广博,贫道怎敢在二位面前自称‘高人’呢。”   视线落在这人身上,程徐二人不约而同地觉出一丝异样。不知怎么的,程青禹竟微感不安,思索了一会儿,他不动声色地开口。   “……邬道长,所谓御风而行,不知是何意?”   闻声,邬臾倏地抬头盯向他。程青禹清楚地看到他的目光闪了闪。而后其极快收敛了神色,毫无异样地笑了笑,淡然中隐含傲气地抛出一句话。   “程公子既然问到了,贫道今日便献丑了。”   “两位公子,请看——”   话声未落,邬臾手上的拂尘陡然飞起,悬浮于半空中。不顾旁人的反应,邬臾双手掐诀,蓦地打在了拂尘之上。下一瞬,花厅中大风忽起,帘幔飞扬、多宝槅上的宝瓶玉器抖抖作响,便在韩县令惊慌的喊声里,那柄拂尘仿若离弦之箭般“嗖”地射出了厅门——   ——韩县令的一口气还没吐出,那柄雪白的拂尘竟又从门外飞了进来!且直冲他们中的程青禹而去!      ☆、对峙   十七   “子衡小心——”   修习武艺的徐穆第一个反应过来,下意识大迈一步,刹那间挡在了好友的身前——   这瞬间,那柄拂尘也已飞到他们面前,生生停滞在距徐穆鼻尖不过咫尺之遥的地方。随后出人意料的,拂尘偏转了方向,雪白尘尾扬散如雾,围着程徐二人从头至脚地转起了圈子。被间接圈禁其中的两人只觉得如浸冰水,通体寒凉。程青禹按住身前浑身紧绷的好友肩膀,神色沉静依旧,不见丝毫慌乱。   他略微提高音量,略带了压迫地问:“邬道长,敢问你这是何意?”   不远处的韩县令和县丞早被这奇异的一幕吓傻了。邬臾倒是一派的从容自若,即便面对着徐穆刀子般锋利的目光,也毫无怯意。   “不久前,程公子是否曾与什么不洁之物接触过?贫道不才,恰巧看出了公子身上残留的魔气,方才这般施为。贫道的这柄三钟观音尘,对付魔气却是再有效不过。”   随着邬臾慢条斯理的解释,一丝丝黑气从程青禹的袍身衣角缓缓冒出,旋即湮灭在尘尾的铺扫中。眼见得差不多了,邬臾大袖一挥,那柄拂尘一顿,瞬间乖乖地飞回了他手里。   他虽是收回了拂尘,徐穆却依然直直瞪着他,半点不买帐——   哼1就算要祛除那劳什子的魔气,他提前告知他们一声又有何难?!这个牛鼻子老道士,根本就是存心挑衅!……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韩县令好险回过神,瞅瞅家世显赫得罪不起的那边,又瞅瞅来历不明神秘莫测的这边,不由得急出了一脑门的冷汗。总不能任他们就在他这放满了宝贝的花厅打起来。韩县令顶着满头的汗,赶忙打起圆场,“哎哎,邬道长果然是名不虚传,一眼就能瞧出不对劲来……程公子,这个,邬道长也是一时情急,想尽快除去那甚么魔气的,还望公子千万莫要怪罪啊……”   三个人里没一个理会他的。边上县丞再次挺身而出,递出手帕,悄声提点道:“失踪案,失踪案……”   一下子记起这茬,韩县令不由底气陡增。一边抹着汗,一边再次挺起大肚子,朝着程徐二人,正儿八经地——转移起话题——   “咳,听县里的衙役说,两位公子最近……似乎正在追查县里近几个月发生的失踪案?”   一闻这话,程青禹和徐穆同时收敛了心思,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这胖乎乎的县令身上,不明白他提起这件事究竟有何目的。   难道是要追究徐穆让外人(程青禹)介入调查和未得命令便擅自行动的过失么?   ——不过,就算这韩县令真作此打算,那么光凭着他们的背景,及他们手里握住的把柄,他便决计不敢轻易动作。   不论哪种情况,他们都没甚么可惧的。这般想着,然而在听到韩县令接下来的话时,两人皆是意外地愣了愣。   “……原来本官打算这趟事情办完,回来便处理此案的,却没想到……听说徐公子早已查出此案真正的凶手,昨晚程公子还独身赴约,探查犯人底细,两位果真是天生俊杰啊!”   韩县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赞叹了一番,然后突然丢出了一句,“……就是不知这案子到如今,究竟办得如何了?”   ……程徐二人视线相对,程青禹神色不变,目光里却渐渐凝聚起了冷意。瞬息后,他对徐穆几不见地点了点头。   ——以这韩平的品行,怎么也不会是仅仅为了恪尽职守便追问此案……连同他这次毫无预兆的回转,恐怕也并不是如其所说的那么简单……   ——何不妨,借此机会,便从这人身上开始,一点点揭开包括柳府旧案在内所有案件的真相。   无需多言,从好友的目光里明白了他的意图,徐穆移开眼,终于松开抱臂的双手,再严肃不过地一一“汇报”起案情来。   “大人既然问起了,属下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昨晚那名嫌犯本意图伤人,而后负伤逃走,我二人和其他捕快在琼景楼附近所有可藏人的地方搜了个遍,皆没发现犯人的踪迹……”   “还是及近天明时,有派去犯人住所——柳府的捕快来报,道是见到府中灯火亮起,久久不灭,恐是犯人已回到家中。属下一时不能决断,便干脆先派人守住了柳府大大小小的出口,自己暂先回府,欲要再行商量对策……”   条理清晰地说完这通话,徐穆的语气放松下来,抬眼看着官架子十足的某位县令,颇有几分微妙的道出最后一句话。   “不知大人对此案有何见解?”   *   “……所以那县令老头儿便给你放起了‘长假’,丁点不让你们再管这案子了?”   还是那间厢房,林羽打到一半的呵欠都忘记了,睁大眼看着面前神情烦躁的某“带假捕头”,忙合上了嘴,挠着脑门想了会,不自禁地嘟囔着:“欸,没想到……那县令老儿还挺有脑子的嘛……”   可不是,以现在的情况,那韩县令不可能真的能拿他们怎么样,而反过来,程徐两人暂时也没必要和他死磕上……拿县令的身份来施压,令他们远离此案,此法可说再光明正大不过了。他们若不想在这里和他对上,倒还真的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   “哼,就算没了这个‘捕头’的名头又如何?爷若是真的想查,那韩平便是躲到天上去,他曾经的那些龌龊事爷也能查得一清二楚!”   熟悉徐穆的人一听这语气便知道,“徐大少”这次算是真的发狠了——   毕竟是高门大户之子,徐穆一开始当这捕头,总脱不了猎奇、找刺激的因素。便是之后牵连上了至交好友,亦是后悔担心的心思居多,除了想要除去后患、“拉回”被美色所迷的好友外,他对查明所有真相的欲、望倒真没初时强烈。不过——这肥头大耳的老儿如今竟敢拿这小小的县令之位来压他?!哼!他还真就不信,不当这个捕头,他徐穆是不是就查不出真相来了!   ……见徐穆神情愈加凶狠,林羽不敢这时招惹他,转头看向一脸若有若思的程青禹,踯躅了会,忍不住开口问道:“程公子,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暂且……不要妄动,便看看那县令接下来究竟会有什么动作。”   自思索里醒来,程青禹拍了拍少年的头,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眼前的难局只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   ——确实,假如只有那一个韩县令,那么再大的事于他们而言几乎都称不上是“大事”。可是……如今加上了那个自称“邬臾”的道士……   程青禹犹记得那个道士看着他的目光。在回答他的问话的时候,还有他们最后离开时……那种平静底下隐含着激动、和贪婪的目光……这种目光,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隐约感觉到过。   ——那便是琼景楼中的那个“柳烟”。   “……公子,你要不要歇息一会儿?”   弱弱的唤声自边上传来,终于被人注意到的沉砚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家公子。浑身的苦逼气息浓得简直要化为实质了。   程青禹……这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咳,大家也辛苦了一夜了,都先休息去罢。”   “——林羽,你醒来后到我房里来一趟,我有事要嘱托于你。”   他微笑着,惯常的温和里意外地带着微微神秘的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昏迷   第十八章   帘幔低垂,各式华贵的摆设俱被笼罩在一层不祥的阴影中。整个房间只能听见趴伏在床沿的人影强自压抑的啜泣声。   “别哭了!轩儿还没死呢!哭哭啼啼地有个屁用!”   越听越是烦躁,韩县令不耐烦地呵斥了妻子一声,惊得韩夫人浑身一个哆嗦,死死捂住哭花了妆容的脸,再不敢漏出一点声音。呵斥完后,韩县令殷切地转向旁边刚刚收回诊脉的手、满脸莫测之色的某个人影,口气与方才直是天壤之别。   “邬道长,你看……犬子究竟怎么了,为何镇日昏迷,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厚厚的锦被下,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两颊明显地凹陷下去的男子,正是县令独子,被徐穆他们从柳府带回的韩宇轩韩公子。   ——原来,这韩宇轩自从被人从柳府带回的那日起,便几乎一直都陷入昏迷中,即便睁开眼,除了勉强吞咽下粥类的流食,对于旁人的话语丝毫没有反应。不过短短几日,便已从一名俊俏的公子哥沦落成了现在的消瘦模样。韩夫人把云川镇的稍有名气的大夫都请了个遍,可没一个说得上来他究竟有什么毛病的。什么法子都使遍了,可这人就是不醒……再如何不愿意,可此时韩夫人不得不联想到自己的儿子——最后可是从柳府出来的。而柳府……又曾经发生过那么件耸人听闻的惨案,还住着个诡异莫测的“丧门星”……她顿时急得就要去派人去寻个能降妖除魔的“大师”回来,无论如何也要救醒自己的儿子。   哪知这时候丈夫便带回个据说“法力高深”的道士回来。想来这道长既然有那般了不得的神通,也一定能治好她的轩儿罢?!   想到这,一时连哭也忘了,韩夫人亦是目光火热地瞧向沉吟不语的邬臾。   迎着这对夫妇期盼的视线,仍是一身蓝袍道服的邬臾眼角更加低垂,昏暗的光线下,那张清瘦的中年人脸庞竟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阴鸷。他扯了扯嘴角,突然毫无预兆地提起另一件事。   “——令公子几日前可是接触过什么……不洁之物?”   床边的韩夫人一怔,迟疑地说道:“……五日前,轩儿自……柳府中回来,便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不洁之物’?!”   另一道声音陡然打断了她的话。韩县令终于忆起曾在何处听到过这个词,震惊非常地看向邬臾,“难、难道,我家轩儿身上也残留着那个什么‘魔气’?!”   邬臾抬了抬眼皮,不急不缓地道:“的确如此。比之先前的程公子,令公子身上的魔气浓厚了数倍。只凭贫道的这柄拂尘却是没用的。夫人口中的……‘柳府’,可就是那位徐公子所言的‘嫌犯’住所?”   韩夫人猛然醒悟他话中之意,连忙点头之余口中亦是咒骂不断,不外乎是些和“那个灾星”和“我就知道”一类的话。离府数日的韩县令一时没太弄懂,脸上满是疑惑,“邬道长,你这话是说……”   “看来一切魔气的源头定就是那柳府的主人了。”   邬臾语气淡定依旧,暗地里却紧紧捉住了自己的拂尘,低垂的眼角里闪烁着不为人知的激动光芒。   “——韩大人,待贫道准备齐全后,还劳烦你派人领我去那柳府所在了。”他一甩拂尘,好一派超脱世俗的高人风范。   “若要彻底清除令公子身上的魔气……少了那魔气的主人可不成。”   *   曦微的晨光下,鸡鸣声远远传来,和着船橹摇动的水声,蓝色的炊烟白墙黛瓦间袅袅升起,云川这个江南小镇,便在人间烟火里,伸展着腰肢慵懒地醒来了。   然而,外间的蓬勃生气却是丝毫感染不了柳府大宅的荒凉冷落。   柳府内宅。   “吱呀——”,房门推动。浛水抬步踏进屋子里,四周的窗户紧紧关闭着,案台上的烛泪干涸,内室里鲛绡床帐无力低垂,房间中无处不萦绕着滞闷之感。对如此情景浛水恍若未睹,几步走近了内室,目光落在榻边几案上青瓷素碗里盛着的已然冷透的白粥。   “……这次你的身体损伤过大,若不进些饮食,只会加快魔气的侵蚀。”   床帐里毫无声响。   等了半刻,仍是没半点回应。浛水不发一语,低头收起那碗白粥,正要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了闷闷的说话声。   那声音嘶哑依旧,却再没了先前故弄玄虚的那些阴森可怖,虚弱里带着一股子沉闷惶惑的味道。   “……浛水,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柳烟的话语带着颤音,她掀开紧紧捂着的被子,隔着床帐,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惶惶不安地望着她。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发衰弱了……我不敢开窗、不敢照镜子,怕……怕看到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成了个死木般枯槁的老婆子……”   “我犹记得泡完血池后的感觉,如在云端,流失的生气和青春随着血液一点点注射到骨髓里,充盈进肌肤中……然后我便能变得和四年前一样不、是更美!……浛水,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以人血沐浴,那你可有什么法子能令我一直保持那般年轻的模样?我……我不想死,也不想变老……”   “——没有。”   浛水总是这样,话声里始终带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这两件事我都做不到。”   里间的柳烟蓦地安静了。   ……她整个人和身上的被子一齐抖动起来,大颗眼泪仓皇滚落,沿着眼角深刻的皱纹止不住地滑进灰白的发里,湿濡了大片枕头。   她……早就知道的不是么?浛水,是从不会说谎的啊……   带上房门,浛水端着粥碗,一如往常,平淡地往另一角的厨房走去。   刚挨近墙角,她若有所觉,停住脚步,仰头望向比之其他地方略微低些的墙头。   下一刻,一只灰扑扑的脚突然跨上墙头,穿着百家衣的瘦小人影扒着手吃力地骑在了墙上,刚刚坐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转头一眼就看到了墙根下仰头平静地看着他的某人——   林羽……松开捂住嘴巴的手,努力压下“砰砰砰”快得不正常的心跳,极力摆出同样冷静姿态的回视这人。   虽然他此时正骑在人家的墙头上。   离湖边相遇的事不过三四天,浛水当然还记得这名答应不供出她替她提醒那人不要去赴宴——然后就把人径直带到了她藏身之处的小子。不过在湖边的时候,她由于疗伤所需并没幻化容貌,而此时她却是一副柳烟的样子,不怪乎这名为“林羽”的少年一见她便立即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大眼瞪小眼。林羽僵硬地骑在墙头上,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先行离开,还是当什么都没看到、干脆跳进去的好。   ……林羽此行,当然不是为了偷偷摸摸(咳虽然看起来很像),乃是身负重任而来。那便是,送信。   昨日,程青禹曾道他补眠后醒到就到他那去,他有事要嘱托于他。后来林羽去了,程青禹却是拿出了一封信,托他送来柳府,而且一定要亲手交到其主人手里。   ——柳府的主人除了那凶名在外的“柳烟”还能有谁?看出他的怯意,程青禹竟是笑了,柔和莫名地道:在这时候还点一夜的烛火,定是她已经回去了。那柳烟如今受了伤形貌大变,恐怕也维持不了那年轻的模样。所以到了府里,你只认准穿着青衣,总……对人爱答不理的那个年轻女子就是了。她决不会伤害你的。   这番话林羽当然没听懂。不过抱着对程青禹毫无来由的信任,还有报恩的信念,他还是揣着信大无畏地来了。到了柳府,一见几个门口都有那韩县令的人守着,他便只有寻摸了个稍微低矮点的墙头,试图爬墙进去。   ……哪知刚上墙头就被人逮住了。   两人相互沉默,僵持了好一会,林羽见那青衣女子不仅没尖叫拿扫帚什么的,还似乎……有想要默默端碗走开的迹象,他犹豫了又犹豫,最终还是掏出了怀里的信,抬手扔给了她。   然后丢下句“是程公子让我给你的!”便翻下墙头,一溜烟跑了。   停顿了片刻,浛水拾起犹带余温的白色信封,并没立即拆开。她沿着原本的路径到了厨房,洗碗、打扫,一步不错地完成了清理,方锁上厨房的门,在杂草丛生的廊下寻了个能坐的地儿,拿出信,拆开来看。   雪白的信纸上唯有遒劲飘逸的四个字——   源水书屋。      ☆、羞怯   第十九章   依然是那副青衣帷帽的打扮,浛水低着头匆匆走过街道。四周行人稀疏,路旁茶馆偶尔飘来的聊天声里不少夹杂着“琼景楼”“女妖怪”的字眼,往往又伴随着一片或惊奇或惧怕的唏嘘声。   ——自打前晚柳烟以那么幅狰狞的相貌冲进人群里,“女妖怪”的传言便从原本的市井笑话猛然成了一个阴森的事实,以燎原之势迅速席卷了整个云川镇。毕竟曾有许多人亲眼目睹,这件事在百姓中引起的恐慌比之四年前的那次柳府惨案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胆大的甚至还想去县衙请命捉拿“妖怪”……当然,清楚自家县太爷德性的老人们自是忙不迭按住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   所以,如果此时浛水的帷帽再掉下,迎来的可就不是人人退避、而是人人喊打了……虽然这种可能实在很小。   一路上浛水完全地目不斜视,径直便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帷帽后的神情淡定得让人简直怀疑她到底听见那些话没有。直到进了巷子,到了那处看起来和旁处别无二致的拐角,她的步子方才一顿,停在原地,眼里闪过一丝犹豫,竟是……破天荒地踟蹰起来。   那封信此时正在她的怀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   站在巷口,好一会,浛水迈出脚尖——又陡然收回了。如是再三,最终,她抚上自己不觉间越发加快的心跳,极少见地咬了咬下唇,忽然转过身,竟想就这么离开——   “姑娘留步!”   清朗而熟悉的男子声音自巷子里响起,那青袍广袖的俊雅公子带着无奈的笑,一身从容风度在疾走里散落得一干二净,微微喘气地停在她身后三步的距离,小心而又笑意深深地看着她。   “姑娘既是来了,何不进去?”   浛水咬唇的动作一滞。随后骤然转回头,什么也不说的就要往外走。   伸手拉住她的动作顺畅无比。程青禹感受到手下温热的触感,心头一跳,五指不自禁微微收紧。墨眸里隐约光芒攒动,他低下头,凑近她的耳畔,低而轻地喃喃,“……不要走,好不好?”   极近的距离里,他清润温和的嗓音竟另外带上了种令人战栗的磁性,和同温热的吐息低低送进她的耳中。   浛水早已彻底僵住了。呆呆地任他的大掌滑下手臂,紧紧包住细瘦的手腕,拉着她一步步往清渠巷里走。   巷底,源水书屋的大门前,沉砚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公子牵着人家姑娘的手、唇角含笑地徐步走来。头绑文士巾的老者站在他旁边,一面捋须一面点头,微眯的眼里满是写着“孺子可教也”。   *   ……浛水最终也没能走掉。   明亮的阳光穿透窗格漫洒了一地。扁平挺秀的茶叶在白瓷杯子里打着旋儿,翠绿的色泽氤氲开,带着龙井特有的清香的白汽腾腾而起,不大的厢房转瞬便被这杯小小茶汤散发的清香所笼罩。   便是隔着帷帽,这茶香依然是慢条斯理不依不饶地充斥了浛水整个嗅觉,逼得她不得不微泛津液,抬起的视线亦不自禁落到身前的那杯茶汤里……简直就和那人一样,故作得斯文有礼,好似多么地端方正直,实则却是无孔不入,凭地令人心烦……   “……姑娘,这茶本来就是为你沏的,想喝直接喝便是了,不必和老头子客气。”   浛水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刻意不去看身侧那人清俊含笑的脸庞。老者略微有些心疼,但这种事也强求不得,便笑道:“姑娘既然不爱喝龙井,可有什么其他爱喝的茶?老头子没别的什么,除了书也就茶最多了,总不能让客人来了连杯适口的茶也喝不上。何况上次多亏有姑娘的提醒……”   ——上次?   程青禹听到这,眸光微动,不觉微微侧过头。   “……一屋子书方才毫发无损地熬过那场大雨,老头子怎么也要好生谢谢你的。”   听完老者的话,浛水一时没什么反应,应对别人的善意,她总是有些笨拙的……直到察觉某人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她陡然想起他还书那日的事,身子一僵,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唇瓣动了动,最后只是伸手拿起了那杯茶,掀起帽帘一角,默默饮了好几口才止住了老者的念叨。   老者笑呵呵地端走空茶杯,临走前还硬拉走了满脸犹疑、颇不想离开的沉砚。   屋里顿时只剩下两人。   古卷静躺,阳光里细小的尘埃浮沉不定,平生几分岁月静好之意。上次见面时的波云诡谲相差何止万里。唇齿间满是残存的茶香,浛水略微有些不自在,偏了头去看那些浮动的尘埃,闻见那人的说话声,袖里的指节不自觉微微收紧。   ——却并非是对那日之事的质询。只是温和关切的一句“此时出门,于你无碍罢?”   ……她摇了摇头,整个帽帘都随之晃动着。   程青禹安下心来,一时也没有再开口。只是隔着两步的距离含笑凝视着她。静谧的气氛里,他冠玉般的俊容和发亮的双眸里所带着的那种奇异的专注越发突显出来。这专注甚至可说是敬慕地、小心翼翼地——好似在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得到自己渴慕已久的珍宝,欣喜而又无措,无比地想接近却又心生踯躅,唯恐惊扰到谁……   被他眼里再不掩饰的温度惊住,猛然间,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再度侵袭而来,且强烈到浛水几乎无法如常呼吸的地步。她不自觉捉住自己帽帘下沿,长长的眼睫颤了又颤,终是忍不住呐呐地开口。   “……你,你莫再看我了。”   “对、对不住了。”程青禹恍然回神,狼狈非常地收回了目光。不过虽然转过了头,他心下却是不禁地回味起她极难得带着羞怯嗔恼的声音来……   “咳——”猛地驱散了脑子里瞬起的遐思,他俊容微晕,以拳抵唇咳了又咳,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心知自己对面前之人的抵抗力之弱,他不敢再多想,只用平常的语气随意提起一个“正题”。   “姑娘……前晚之后是直接回了柳府么?”   浛水临窗坐着,本来只想点点头,不过顿了顿,还是多加上了一句,“我和她,一起回去的。”   程青禹微微笑了,又问:“这两日你们一直都没离开过柳府是么?”   看到她点头,他沉吟了下,“那名‘柳烟’现在的状况如何?”   “……她一直卧床静养。”   浛水低低地说。   果然如此,程青禹思忖道。他本来便想着以那名柳烟的形貌变化来看,她定然是使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秘术,方会在苍老和年轻之间转换。但凡女子又多半珍惜自己的容颜,她平日里既是那番衰老虚弱的模样,那么这秘术大概也只能维持她一定时间的年轻,过了这段时间便会恢复原状……而她那晚又受玉佩所伤,所以这两日的平静极可能便是因为身体的虚弱方才无法动作。亦是因为如此猜测,他才会放心让林羽前去柳府送信。   不过……无论什么伤势,总有痊愈的一天。那名柳烟亦丝毫不像是会不计前嫌、大度为怀的性子……之后会报复回来的可能实在太大。他们不能不早做防范。   看着他凝眉思索,浛水隐隐明白他的担心,双唇无声阖动,却是不知该怎样去回应。   ——不是因为对此无能为力,而是,消除他的顾虑,于她而言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她却不能这么去做。   身为吸纳天地之灵气而自然生成的精怪,浛水的法力之深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即便柳烟因血池之故而魔化,却也止不过三四年道行,除却能用魔气侵蚀她的身体外,毫无其他可惧之处。浛水若真有心想抵抗,那么便是……杀了柳烟,于她而言都无甚难度。   可是浛水不能这么做。当年,从柳烟亲自将她从濒死中救回,她应言许诺自己会“尽力助她”的那一瞬,便已有无形的因果缠绕在两人之间,身为妖怪的浛水若不想背上沉重得难以想象的业力,便决不能主动伤害自己的“救命恩人”。   但是,便任由柳烟报复面前的这个人,杀死他,将他像其他的那些男人一样投进血池,把整个身体全然融化掉吗……想到这,浛水心底竟是蓦然一惊!   她陡然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子,没头没尾地道出一句:“——她不会伤你的。”   然后几乎低不可闻地喃喃着,“我不会让她伤你的……”   在听清她话语的一刹那,程青禹带着疑惑的目光蓦地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摇着头,又叹又笑,长腿一伸,终究干脆利落地迈过那两步的距离,立在与坐着的她相距不过咫尺的地方。而后低下头,头一次不经浛水的允许,轻轻拿开了她始终戴着的帷帽,凝睇着乌鸦鸦鬓发下那张无措地看向他的秀容,他低低地笑出了声。   “果真是笨嘴拙舌,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听到他的取笑,她白皙的两颊骤然爬上了几缕绯色,惯来清幽的眸子里显出了一分恼怒,整个人倒是前所未有地鲜活起来。   程青禹却越发笑得快活,那张从来温文内敛的面容这瞬间竟是说不出的俊美耀眼,浛水几乎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还是看到她面上的霞色浓得快要滴出血来,他才止住了笑,低头看着她不住轻颤的睫羽,极力克制住把面前之人拥进怀里的欲、望。   “……这张脸,并不是你本来的脸对么?”   浛水下意识地摇头。被男子温热的呼吸、和带着松墨香的气息笼罩着,她此刻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完全只能凭着本能去回应他。   帮她拢好鬓角的碎发,程青禹弯下腰,极温柔地在她耳畔低语。   “以后,若有空闲,给我看看你本来的面容好不好?想来定是极美极美的……”   凝视着他仿如落入了星辰的明亮眼眸,她恍恍惚惚地答:“好……”   话语出口的一瞬间,浛水分明感到无形的因果之力降临在虚空中,悄然将两人牵绊在一起。胸口隐隐多了点什么,呼吸间随着心脏而一下下跳动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够!不!够!甜! 身为单身狗的作者写这章的时候真的捂·脸·尖·叫·了 妈蛋好羞耻Orz 最后,祝所有小天使们五一节快乐哟~      ☆、救人   第二十章   得了她的承诺,程青禹心底终于如同尘埃落定般狠狠松了一口气。   虽然并不是什么私定终身的许诺——他也未敢奢望一步便能越过这十年都企及不了丝毫的距离。人世间的缘分始终太过淡薄,今日生死知己,明日或许便相忘江湖。能得“以后”二字,于现在的他已是十分足够了。   稍稍退后了些,程青禹眼里笑意深深,正要说些什么,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有谁正在敲门。厨房里的沉砚“踏踏踏”地跑去应门,一会儿后大声喊道:“公子,徐公子来了。”   眼瞧着浛水面颊上的红晕极快褪去,抿着唇不发一言地重新戴好帷帽,程青禹扶额叹气,遗憾之余却是不敢告诉她:戴着帷帽多半也没什么用处,文彦既然能跟着这来,自然不会认不出她的身份……   咳,更糟糕的是,前晚琼景楼里的事他对文彦只是一语带过,并未详说。所以无论看到了哪个“柳烟”,文彦都必定会以为她便是那时那个想伤他的“柳烟”……   窗外已能隐隐窥见来人高大的身影,浛水亦清楚这个徐捕头对“柳烟”从来便没什么好印象,尤其经过前晚后,见到她还不定会有什么反应。可是就算她想离开也必须经过院里那方空地,怎么都会与他打照面。浛水犹豫再三,不知道自己是出去还是干脆留在屋里才好。   为难间,忽然地,捉着帽帘的手被轻轻执起,耳畔响起清润含笑的一声“得罪了,姑娘”,那人竟毫不犹豫地拉着她往屋外走,半点不在乎“避嫌”二字。   她才不是又吓过了头才任由他轻薄,只是、只是为了少点麻烦罢了……如是再三地对自己道,浛水动作僵硬地勉强跟着他往院子里走。   院中的徐穆自然是早就注意到这相互气场极不对劲的两人了,也的确瞬间便猜到了这名能令好友费心约见的青衣女子的身份,可是以眼前这种场面……   目光径直落在两个人紧紧牵着的手上,徐穆心头仅存的惊愕在触及好友带着笑自在如常、甚至越发显得俊逸非凡的可恶脸庞时,全然化作了说不出的胸闷……光天化日之下,牵着人家姑娘的小手没丁点不好意思……哼,真该让京城里的姑娘们来瞧瞧“栖云公子”现在的厚颜模样!   越看越觉得伤眼,徐穆斜睨着好友,毫不客气地道:“子衡,你可欠我一个解释。”   程青禹倒是没一点心虚的样子,以一种徐穆暗暗牙痒的淡定姿态冲他点了点头。   “我自然不会忘记。”   鼻端愤愤地“哼”了一声,徐穆不再理他,转头对上面容模糊难辨的另一个。   “这位姑娘应该是柳烟罢?上次在柳府多有得罪了。”   听出他声音里的客气疏离,浛水沉默不语。也没等她回应,说完这句勉强算是打招呼的话后,徐穆立刻接着道:“既然你在这里,看来就算那个道士去了柳府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妨害了,你——”   “——道士?什么道士?”   浛水蓦地愣住,毫无预兆地截断了他的话。   徐穆一顿,瞅见旁边的好友亦因他的话瞬间皱起眉峰,心底下觉出几分异样,也不多卖关子,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道了出来。   “今早子衡离开后不久,我同林羽那小子便听到了衙门里的异动。一探才知道原来是那个韩县令正召集所有捕快们前去‘捉拿嫌犯’,并命他们一切都听从那个‘邬臾’道士的话。而后一群人便气势汹汹地往外出去了。我仔细瞧了瞧,他们正是朝着柳府的方向……”   听到这里,一切已无需多言了。浛水抿着唇,骤然松开紧紧牵着她的那只手,提步便要离开。   然而,下一瞬手腕复被拉住,同时,颀长的身影迈到她跟前,将她整个笼罩——   他,不容她便这么不管不顾地离开。   “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你头也不回地离开,徒留我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你的背影消逝。”   程青禹慢慢吐出这句话,没有十分尖锐激烈的情绪,只是语声低沉得好似一字字砸在她的心头。   他问她,“那个女人,真的便有这么重要么?”   重要到,即便你已与我许诺,却仍能为了她再一次地将我抛之身后么?   浛水……使力挣开他的束缚,退后一步,想要解释,话到了嘴边却又陡然咽下了。   最终她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   “……我会回来的。”   其后便在其他人的注视下,整个人倏然化作一阵白雾,消散在了空气里。   *   此刻的柳府一改往日清冷,府外正是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柳家巷连同外间的河道不断有人络绎不绝地赶到,守在外面的捕快满头大汗地维持秩序,万分艰辛才没放入一个无关人等进去。   嘈杂的环境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角落里忽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名戴着帷帽的青衣女子。   浛水立定后,闪身避开旁人的拥挤,抬头一眼落在了大大洞开、满是划痕的大门上,可知其曾遭受过如何粗暴的对待。她平静地收回视线,身形转淡,瞬移进了柳府内。   与外间的人声鼎沸不同,柳府里面寂静得简直不合乎常理。好像所有的人声都被无形的壁垒阻隔在外,杂草依旧丛生,便连大肆搜查过的痕迹也不见。但在内宅某处,却有肉眼不可见的灵气波动激烈震荡着,她心头微紧,顿也不顿地往那个方向移去——   波动的源头正是柳烟闺房所在的院落。院门口正有个十来岁的小道童守在那,紧张而机警地左顾右盼着,生怕哪个角落突然跳出个人来搅了自己师傅的大事。某瞬间,他跟前掠过一阵清风,小道童呆了呆,挠头左右看看并无异样,便放过了这茬,继续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   进了院子,被刻意掩盖住的痛苦嘶喊一下子灌进耳中,浛水刚刚转过拐角,屋门外可说触目惊心的景象便骤然撞进视野。   空旷的庭院里,面容苍老的柳烟蜷缩在地上,一边嘶喊、一边痛苦地佝偻着身子,浑身震颤,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甚至枯瘦的十指也因此魔化伸长,深深扎进了自己的皮肉里,殷红的血液渗出伤口,将青砖地面和她的衣衫尽染得血迹斑斑。   她的四周则有八柄异色阵旗按势分插,旗身灵光激荡,相互连接,汇聚于庭院上空。犹如一个光罩将里面的人密不透风地笼罩着,浛水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都无法找到丝毫破绽。   离柳烟几步远的蓝衣道士因为要专注施法,一时片刻没有发现浛水的存在。他右手高举着一个碗口大小、看似十分破旧的铜铃,没有摇动却分明有极其尖锐的古怪铃声一下接一下不断响起,无形的波纹以铜铃为中心一波波震荡开,令最外围的浛水都不禁感到一阵眩晕。难怪正面承受铃声的柳烟会是这般不堪忍受的模样。   “快说!血冥灯究竟在哪里?!”   邬臾举着铃暴喝了一声,满脸的凶狠,死死盯着地上的柳烟,浑身上下哪有半点出家人应有的无争气质。   被那铃声折磨得痛苦之极,柳烟大口喘息着,用尽所有力气嘶喊出声。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哼!你现在的鬼样子便是被血冥灯吸取了生气所造成,你会不知道它的事情?快点说!不然贫道就让你尝尝什么叫做真正的痛不欲生!”   听到他的语气,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   柳烟蜷缩着狠狠一颤,浑浊的眼珠子瞳孔暗缩。她埋着头,将整张脸藏进阴影里,仿若什么都没听见,依旧自顾自地喃喃着,“不知道……放过我……放过我……”   见状,邬臾狞笑,“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而后便高扬起另一只手,灌注法力,欲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识抬举的“老婆子”。如此一来却也放松了对阵旗的控制,趁他分神的一个间隙,一道冰寒的灵气霎时突破光罩的防护,重重打在了他的后背上,邬臾一个踉跄,手上的铜铃几乎没当即脱手飞出。   一击过后,浛水毫不停留,一个飞跃穿过空隙,拉起地上的柳烟便要瞬移离开。此时邬臾已然反应过来,猛然抽出腰间的拂尘横扫了过去,匆急之下,浛水只来及将柳烟狠狠推出去,自己硬生生受了这击。   “快走!”   她唇角流出血丝,一面抵挡着邬臾的攻击,一面冲阵外的柳烟喊。似乎还没从变故里回过神的柳烟陡然一颤,不敢再看下去,转身仓皇地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眼见到嘴的鸽子就要这么飞了,邬臾恼怒之极,攻击的同时提声大喝:“拦住她!!”   可是就凭门口那么个小道童,就算懂得些法术,也决计无法拦下现在的柳烟。她不过一爪过去,其便软软躺下了。   守在府外的那些捕快更不可能指望……看着柳烟的背影几步消失在门口,邬臾双目发红,下手不由越发狠戾,一看便是想要速战速决的心思。浛水自是不会如他的愿,顶着阵势的压迫与他缠斗,硬是没给其半点脱身的机会。   “该死的!”   咒骂声脱口而出,邬臾越斗越是烦躁。到了后来,他终于不再想着赶紧脱身好去捉回柳烟,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女子身上,一个反身与对方拉开少许距离,再次掏出了铜铃,目光阴骘无比瞪着她。   邬臾面容扭曲,阴狠道:“小妖既然要找死,道爷便成全你好了!”   话音刚落,他手上的铜铃“嗡”地一声,陡然震动起来。      ☆、困住   第二十一章   那无声的铃声一响,瞬间借阵势之力增强数倍,有如一只利锥猛地穿透脑海——浛水神魂剧震,攻势溃散的同时,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   终于完全占据上风,邬臾哈哈大笑,竟也不急着离开了,更加往铜铃里灌注法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小妖匍匐在他脚下,任他折磨蹂、躏的场面。   “咦?”   似发现什么,他笑声陡停,目光转为狐疑,将那方勉强站立、仍全神对抗着铃声的浛水上上下下扫视了好几遍,忽地恍然大悟,面上涌现出狂喜之色。   “难怪!难怪能在摄魂铃下撑到现在,原来竟是天生灵魄!”   甫一交手他便已经察觉到这女妖的道行极浅,至多不过十来年的修为,灵力却是超乎寻常的精纯,方能在他手下撑过这般久。如今竟叫他发现她原是天生灵魄!哈哈,若能将她收服,再佐以血冥灯,他何愁大事不成?!   心念疾转,邬臾脸上的凶狠不由得稍稍褪去,盯着她犹如盯着自己的猎物,骤然抛出一句:“小妖,以你如今的修为,再撑下去只有身死道消的下场。”   “不过……你若是愿认贫道为主,贫道这回便放你一马。”   一面说着,他牵动面皮,露出了个出家人特有的“慈悲”笑容。配着那身道袍和飘动的拂尘,倒也真有一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对这番话浛水只是罔若未闻,瞥都不曾瞥他一眼。看她完全不为所动,邬臾脸上的表情略微僵住,撤去笑容,他冷哼一声,“真是不识抬举——”   就在这时,始终低着头、看似深为铃声所扰的浛水蓦地抬头,身周灵光大盛,数百道锋锐如箭的冰棱瞬时凝结,骤雨般疾速射向邬臾!   未料她竟完全不顾铃声强行调动灵力,那方的邬臾连拂尘都来不及抽出,慌急间只能移过铜铃挡在身前——   电光火石间,那铜铃竟是霎时涨大,表面响起“叮叮叮”一片极其清脆的撞击声,几乎将所有的冰棱都挡住了。   铃后的邬臾躲过了一劫,脸色却是丝毫没有好转——因为那只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摄魂铃在承受了这击后,便极快变小,“叮铃”一声毫无生气地跌掉在地上。生满铜锈的壁身一条偌大的裂缝清晰可见。   攻击过后的浛水稳稳立在原地。没了摄魂铃这一克敌的利器,邬臾不敢再托大,全力操纵阵势压制住她的行动,大袖一挥卷起地上破损的铜铃,他一刻不停地腾身跃出了法阵。   刚出了阵,他便忙不迭回身掐诀作印,各种施为。直到确保里间的人决无可能破阵而出后,邬臾方大大松了口气,恨恨地往里看。   这时,他理智终于回笼,心知这女妖既然能发出方才那样一击,那他短时间内是决计无法拿她怎样了——何况那个知晓血冥灯下落的婆子还逃在外面,他怎么也不该在这与她再多纠缠。   邬臾暗忖:如今也只有先借着阵势之力困住这女妖了。反正以她修为是断然无法破阵而出的。待他捉回了那个老婆子,再来好生料理她也不迟……   此人也算颇为果决,一旦有了决定便再不多耽搁。最后森冷地盯了阵中人一眼,他终是重重甩袖,提步离开。   当经过院门口横躺着的小道童,邬臾顺手扫了一拂尘,丢下句“看住里面那个妖物,再有闪失下次我就拿你炼丹!”   ——吓得刚刚爬起来的小道童一个激灵,哆哆嗦嗦地连话都快不会回了。   ……看着那个道士的人影终于完全消失在门口,浛水低下头,轻咳一声,拿手背擦去唇边涌出的大股鲜血,望着越来越模糊不清的地面,她默默地想:   能做的她都做了,已是不愧“尽力”二字。希望……柳烟最后能逃出去罢。   *   从浛水潜进柳府、再到邬臾气极离开,说来漫长,实则只是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将将够程青禹一行自源水书屋匆忙赶过来。   柳府外看热闹的百姓巴巴等了半个时辰,却没闻见半点声息,失望之下散去了不少。混在人群里、先行跑来打探的林羽大喘口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正拿手烦闷地扇着风,抬头一眼望见刚刚走出巷子的程青禹几人,忙不迭凑了过去。   “里面情况如何?”   一见他,徐穆劈头便问。   林羽满脸沮丧地回话。“半点响动都没听见。守门的捕快死活不许我进去,说是县太爷下了死命令,这回绝不允许任何无关人等涉足案子。若有违背他们就得全都卷铺盖滚人。”   毕竟是关乎饭碗的事,任他如何巧舌如簧、甚至用上了同住县衙那几天养出的一点交情,守门的两个捕快虽然为难,却仍是怎么都不答应让他进去看看。   对林羽的话程徐二人半点不觉得意外。   极快地扫视了一遍周遭,没有任何发现,程青禹眸光泛冷,毫不犹豫地问他:“守在这的期间,你可看见一名身着青衣、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   林羽闻一愣,仔细回想了下,断然摇头。来看热闹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男子或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若是来了个年轻女子,以他的眼力和记性怎么都会有点印象的。   ——既没看到人、又无半点响动,难道……那个女子并没回柳府?   前后一联系,很难不令人如此作想。正疑虑间,徐穆忽然对上好友的目光,那双惯来蕴含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有着不容错辨的坚决。徐穆微微怔住,顿了下,还是迈出步子,同那两个守门的捕快周旋去了。   余下几人便看着徐穆与那两个一见他便显得颇为惶恐的捕快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捕快朝他躬了一下身,莫名其妙地转身跑开了。正想和程青禹身后的沉砚打听一下此次“约会”究竟怎样了的林羽“咦”了一声,下一刻就见个身形壮硕的络腮胡大汉跟着那名捕快从府墙那头匆匆忙忙地赶向这边。   ……是那个被徐穆打败后便恨不能拜他为师、总用渴望夸奖的目光望着他的“刺头儿”。   之后的事便没什么悬念了。   马不停蹄地赶到那大汉所说的偏僻小门,四人迎面所见的是大开的门扉、以及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守门捕快。   一眼落在捕快胳膊上乌黑发脓的抓痕上,年纪较轻的林羽和沉砚不禁齐齐打了个寒颤。徐穆附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回头道:“还活着。”   程青禹神情愈淡,低声吩咐身后的沉砚,“去将方才那名捕快叫来,不要过多声张。”   沉砚乖乖应了“是”,转身麻溜地跑了。   “文彦,你先暂且在此照应,我进去看看。”   语毕,程青禹衣袂一动,竟是抬步独自便往里间行去。徒留剩余两人愕然相对。徐穆转眼反应过来,“蹭”地立起,将眼下这一摊子丢给了林羽,自己快步跟上了程青禹——看这伤口,谁知道柳府里究竟有什么鬼东西?子衡不同他有武艺在身,又没了玉佩护体,他怎么也不能再让他独身赴险。   身边只剩个趴在地上的“尸体”的林羽:好想哭Q_Q   自门后小道进了柳府,越是深入,四周的景色越是荒凉。路上渐渐看到来不及干涸的红色血迹,从眼前一直蔓延到前方的重重楼阁之中,似乎曾有人受了伤,并沿着此路仓皇奔逃。且看路径的曲折程度,这人必定是对柳府的道路地形极为熟悉——   看着这血迹程青禹抿唇不言。只是步子越发地变大。徐穆心思百转,一径地跟在好友身后。两人循着血迹,片刻后竟是到了一处门楣精致而衰颓的院落——   以二人记性,自能认出这便是那婆子带他们来过的院子。   柳烟的闺房便在其中。   这里的院门亦是大敞。程青禹不加思索地迈步其中,徐穆则犹豫了下,望着那女儿气十足的门楣摸鼻苦笑:看来……他徐爷今儿是不得不再“私闯内宅”一回了……   “——你、你是谁?!不要过来!小心、小心道爷出手……”   半点没理会那小道士虚张声势的话,程青禹蓦地止住步子,下衫犹晃,他直直看向院落正中心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青衣人影,墨黑的眼底波涛陡生。   他立在那里,身周的空气似乎都被一寸寸冻结住。   瞬间旁边的小道士好像被掐住了脖子,威胁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秀气的年轻男子……竟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破阵   第二十二章   “不、不要过来……”   青石砖的地面上,看上去已完全失去意识的女子微微抬起头,鬓发凌乱,唇角有着大片的血污。   她低咳一声,残留的血沫再次涌出,“阵前有那道士设下的禁制,你不要过来。”   “好,我不过来。”盯着她唇角的那些血迹,程青禹眸光前所未有的深沉。语气却是无比轻柔,仿佛怕自己说话的气息吹散了面前之人。   他微微弯下腰,极专注地凝视她:“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救你?”   触及那目光,浛水倏地心尖一颤。她迟疑地启唇,正要说些什么,恰巧瞥见他身后朝这里走近的徐穆……她低垂下眼睫,向他摇了摇头。   “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还是快走罢。”   对好友的靠近程青禹却是浑然不觉,他淡淡地说:“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说完这句,他唇角微弯,竟是有些孩子气地道:“你若不说,便等那道士回来将我一并抓去好了。”   这人,真是的……   怎么能这样……   浛水心底嘟囔,嘴唇蠕动了好几下,终于出声:“……拔掉阵旗。”   那声音实在太小,几乎只有气流的声音。见那两人一副没听清的模样,她不禁着恼,忍着胸口的痛楚,模糊地吐出几个字。   “我说……拔掉阵旗……”   这下两人懂了。但一旁傻住的小道士也登时反应过来。师傅的斥骂言犹在耳,他可不想像那些药人似的被生生丢进炼丹炉里!小道士猛地冲到那两人跟前,双臂大张,喊道:“不准破坏阵旗!我师傅回来一定饶不过你们的!”   他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可不被徐穆看在眼里。徐穆猿臂一伸,随手就要将其拎开,小道士不禁后退了一步,昂头怒视着他,咬咬牙,从袖里掏出张符纸,一手掐了个诀,大喝一声“去!”   只见他手中轻飘飘的黄色符纸迎风化作一团烈焰,划过一线,眨眼间便飞到了徐穆跟前——多亏他反应快,上身一个后仰,然后面孔一热,那团火焰险险从他胸前掠过,前襟甚至被燎出了一个小洞。   程青禹来不及担心,瞥见那小道士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黄澄澄的物什,眉峰大皱,唤道:“小心文彦!”   便没有他提醒,因轻敌而吃了一亏的徐穆也不会再给其催动符纸的机会。他弹身一跃,下一瞬小道士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符纸被人一把抢走,他甚至不及反应,眼前骤然一花,一双铁掌似的大手抓住他两只手往后狠狠一扣——   好痛!!!!   “放放放放放手!!!”   徐穆冷哼一声,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松懈,一面制住这个小道士,他一面空出一只手解下腰间挂着的长剑,看也不看地扔给好友。   “子衡你去,我来看住这个小道士。”   程青禹竟也稳稳接住了。他没有多说,对好友点了点头,步伐极其沉稳地一步步朝最近的那面阵旗走去。   在两丈高、灵光熠熠的阵旗前立定,程青禹抽出长剑,剑身折射出的冷光映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显现出一抹迥异于温和的冷峻。便在这时,阵里忽然传来女子几不可闻的声音。   “不要……强攻……会反噬……”   程青禹动作一顿。看着面前的阵旗,他眉宇深锁,忽而放回了剑,转身几步走到被徐穆紧紧反扣着手的小道士身前,淡淡道:“去解开阵法。”   小道士忍着痛瞪他,一个掷地有声的“不”字还未吐出,便听得男子不起一丝波澜地续道:“不肯,我便无须再留着你了。”   “活着回去领罚,还是此刻便丢掉性命,你选一样罢。”   ……对上男子甚至可以称得上平和的目光,和其握在剑柄上、随时可以抽剑而出的手,小道士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我、我……”他使劲咽了一大口唾沫。   “——可可是我真的不会解阵啊!”   小道士终于哭丧着脸,把自己那点底子全兜了出来,“我、我才拜师两三年,根本没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何况这是师傅特地为了困敌而设置的八卦伏魔阵,只凭我的修为是决计无法解开的……”   观他神态,不似作伪。徐穆一时微觉迟疑,询问地看向好友。   他们两个毕竟没有法力,这个劳什子“伏魔阵”既然连这个小道士也解不开……他们最终估计也无法可施。何况那个老道士还在外边,随时可能回来……   没有回应好友的目光,程青禹只是垂眸抽出了长剑,清泠的剑吟声随之响起——   将锋利的剑尖稳稳抵在小道士腰间,他淡漠地问:“去,还是不去?”   “去!!我去就是了!!”   小道士真的泪奔了!   他丝毫不敢乱动,就着被剑抵住的姿势颤颤巍巍走到阵法边沿,然后、然后便僵住了——   他他他真的不会解阵啊啊啊QAQ   “小心点,不要弄伤了阵中之人。”   他的说话声此刻好比是阎王索命的声音,小道士浑身一颤,再不敢耽搁,绞尽脑汁地想自己怎么才能混过现在这个场面……   对了,他还有那个!   小道士精神一振!他战战兢兢地自怀里取出面小小的圆镜,吃痛地咬破指尖,以血当墨,在镜面上划起符文来——划到一半时还似乎记不起后半截了,想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地接着划下去。足足半刻钟后,他方才完成。松气的时候,镜面上光芒一闪,那些用血划出的符文无声隐入了镜面里。   在几人的注视下,那面圆镜滴溜溜转着,缓缓升起,贴在了前方时隐时现的阵法光罩上。而后镜面光芒吞吐,无数波纹从它周围扩散至整个光罩,咋一看倒是蔚为壮观。   阵里,许久没有声息的浛水似乎察觉到这阵动静,脑袋略动了动。   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小道士偷了个空子瞄了其他人一眼,又忙不迭回头。背后的冷汗越发涔涔而下——别人不懂他却不会不明白,这幻月镜弄出点浩大的声势还勉强可以,论破阵却是根本不行!这下、这下他可真是骑虎难下了……   腰上的剑还抵着,甩手不干是绝对成的。可维持幻月镜对于他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他的法力马上便要透支了……还不如、还不如趁着最后狠心干上一场!便把死马当活马医了!   想到这儿,小道士咬紧牙后根,将所有法力汇聚到手上,正要全部注进那幻月镜里——   刹那间,整个光罩光芒大放!随后,仿佛薄瓷破碎了般,清脆的“咔嚓”接连响起,下一刻,偌大的光罩竟是四分五裂,大片大片的光芒碎片溅射纷飞,无声泯灭于空气中。   ……待得光罩完全消失,八杆阵旗灵光全无,死气沉沉地立在原处。   抵在腰上的剑早被收回,那两人只顾进阵去救被困在里面的女人,半点没顾得上他。小道士却完全忘了逃走,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他,他明明没注入法力啊……怎么会破了阵势……   更何况……怎的连阵旗也灵气全失了?那是师傅祭练过的法宝,绝对不会只因破了阵便损坏至此……   会造成这种结果的,只、只有……   *   浛水足足昏迷了两天两夜。   醒来时,自胸口传来的痛感令她微觉恍惚。   ……这种感受,极象是四年前她受大妖所伤,逃亡数日,最后于河滩上醒来时的感觉。   那时,她第一眼见到的是已然衰老不堪的柳烟。   “醒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男子带着一丝低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她略偏过头,望进那双平添了许多血丝的墨眸里。程青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眉宇间透着一分不可抑制的疲惫。但更多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有一瞬,浛水完全迷失在他的目光里。   直到白皙修长的大手抚上她汗湿的额头,轻柔拨开凌乱的发丝,她才恍然回神。在他的帮助下勉强坐起身,她环视了一圈这个清雅素净的房间。包括她睡着的素色床帐,散发着的……都是他身上的气息。   “这是我在县衙的住处。”无需开口,程青禹已知道她想问些什么。“我担心那个道士回返,便把你带回来了。你已是昏迷了两天,现在伤势可好些了?”   只要一想起她被困阵中的模样,程青禹至今仍会呼吸一窒,杀意无法阻挡地充斥整个胸腔。幸而在离开柳府后,她的呼吸便渐渐平稳下来,面上也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不然……他可能会做出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的事。   “——我没什么大碍,你不必担心。”   看着他的神色,浛水脱口而出。语毕,她不甚自在地偏过头,盯着床上某一点,想了又想,忍不住咬了咬唇,“……对不起,我食言了。”   她说过她会回去的,最后……却是他找到了她。   那双墨眸静静看着她,直到她浑身的局促再掩饰不住,向来平静的神情有了细微变化。低垂的眼睫不安地眨动,她想看又不敢看他。仿佛做下了天大的错事,时间过得越久,浛水越是觉得心虚,诸般从未体验过的心情令她慌乱而茫然,不自觉竟悄悄攀上了他的衣袖,极小声地唤他:“你……我……程、程青禹……”   “……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好么?”   似乎听到一声叹息,拉着他衣袖的手被他完全包裹进手掌里。   “还有,叫我子衡。”   她松了好大一口气,一时间只知道点头了。而后似乎又听到一声叹息,下巴忽然被人轻轻握住,止住了她的动作。顺着这股力道微微抬起头,她撞进他天空一样深沉的眼瞳里。   “真没想到,第一次见到你的真容会是在眼下这种情形……”   浛水一愣。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脸上的幻术由于受伤早已消失了,此时显露的正是她……真正的容貌。   在被柳烟所救之后,浛水虽然立下誓言要尽力助她,但对柳烟想要恢复青春的愿望实际上并帮不上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她衰老时幻化成她的样子,替她出外办事。而一开始,柳烟便命令过她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她扮成她的事,也不能擅自在外显露自己的真实样貌……   所以,除了那次在湖边意外见到那个林姓少年外,浛水真的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对人显现出自己的真实容貌了。   迎着他似有温度的凝视,浛水胸口“扑通扑通”跳得极快,震得伤势都在隐隐作痛。她面颊发烫,羽睫扑扇着,慌慌张张地想躲开他的视线。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程青禹不觉唇角深深弯起。好一会,他方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松开手,上身往后退了些许,容她整理好自己的呼吸,好歹恢复了两分平常的冷静。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不会太拖沓吧?(忐忑脸 就这么两个情节,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回过头来越删反而字数越多Orz 接下来节奏会快一点,前面留下的伏笔也会一一揭开   ☆、揭晓(上)   第二十三章   帐帘低垂,两人的体温和气息隔着两三寸的距离浅浅交融在一起,周遭环绕着令人安心的静谧。靠着软枕,浛水的心跳渐渐恢复如常,她想起自己昏迷之前的事,不由问道:“那个小道士呢?”   这两天程青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完全没再那过问之后的处置,此刻经她问起,才略有分神,思索后回她:“被文彦关起来了,应该还没放出来。他有何不妥么?”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秀眉蹙起,似乎正为什么困扰着,“那个老道士,这两日没有露面么?”   “没有。县令那里倒还派人来探问过,似乎也不知晓人去哪了。”   说完,程青禹也觉出几分蹊跷。忆及那日进府时一路看到的血迹,他顿了顿,“那个邬臾后来……是去追柳烟去了?   浛水缓缓点了下头,“我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柳烟被他困在阵中,像……正被拷问着什么。我寻隙救了她出来,尽力拖延了片刻,便被那道士脱身,追了她过去……”   以那道士的身手,加上原有的伤势,柳烟最后……多半未能逃过去罢。当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时,浛水并不觉伤心,也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许是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当柳烟第一次不听她的劝阻、执意要浸泡血池之时,她便已隐隐感觉到其命线的终止。至多三五年,她最终不是完全被魔气所噬,便是神魂崩溃、沦为疯癫。道人的追杀,不过是将这步稍稍提前了而已。   如此平静地想着,浛水却依然觉得,哪里还有什么不对。   ……对,两天了。   那个叫做邬臾的道士不仅没有回来攻击报复她,甚至,连半点消息都没有。就好象,死的人不是柳烟……而是他一般。    “……你说拷问?邬臾拷问了她哪些东西?”   清润温和的询问声拉回了浛水的思绪。她回过神,将脑子里那些毫无缘由的猜测丢到一旁,下意识便要答他——   但,话到了嘴边,突然又停住了。   彼时,道士问的“血冥灯”,极可能便是与柳烟那个魔气浓重的血池有关……还有关于她的什么“天生灵魄”,那名道士只关住她而不干脆杀了她的原因……   这些,皆不是常人能接触到的事。是属于“异类”的事。   她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告诉他。   若是对他说了……他会不会,从此也用和那个林姓少年一样的眼光来看她呢?   敏感地觉察到她情绪的变化,程青禹立时停止思索,细细打量了她微有茫然的神色,他忽地微微笑了,用不甚在意的语调轻松道:“如此突然地出现在云川镇,想必邬臾对柳府的事早有预谋。我们何不把那个小道士唤来问问?师傅想做些什么,他这个徒弟知道的定然比我们清楚。”   “……好。”   *   一脸憔悴的小道士出现在门口时,除了押他过来的徐穆,沉砚和林羽两个也挤挤挨挨地跟进了门,蹑手蹑脚地避到徐穆高大的身影后,试图假装他们并不存在——但两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却是禁不住往里间那两人身上飘。尤其林羽在看清帐帘后半坐着的女子拭去了血污的面容时,更是双眼大瞪,差点没惊呼出声。   怎、怎的是这个姐姐?!   不问便知敢不经他传唤便擅自入内是哪个出的主意。程青禹淡淡扫了两个少年一眼,见他们霎时脑袋一缩,鹌鹑似的乖乖低下了头,便也不再关心,任两人去了。   徐穆却不是这两个小子。把人带到后,他大大方方地便往里看,好歹还记得占了好友床铺的那个虽然不是人、但也算是个女的,目光在其身上一掠便全部放在了好友那儿。两人视线无声交汇,程青禹始终淡笑着,毫无退缩的意思,徐穆戏谑地挑了挑眉,倒也不急着此时就逼问他。   “我之前问过了,这小道士知道的也没多少……让他自己和你们说说罢。”   徐穆这话一出,其他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到了那小道士身上。其就像是虎狼环伺下的小绵羊,圆脸惨白,双股颤颤,丁点不敢隐瞒,将他所知道的如竹筒倒豆子般尽数倒了出来。   “师、师傅其实从来不会把重要的事告诉我们这些小弟子的……我只是偶尔听师兄他们说过,师傅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似乎对他练的功法极有帮助……这次来云川镇,好像也是师傅陡然感觉到了那东西的方位,因为走得太急只有我跟着来了……众师兄弟里其实我是最没本事的那个……”   小道士惴惴不安地看了其他人一眼,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到了这以后,师傅让我四处打听有无什么奇闻异事之类的,我稀里糊涂地打听了一大堆……后来师傅自己探听到了消息,第二天便莫名其妙地便成了那群捕快的头儿,带着我一道去了柳府……柳府里只见到个卧床不起的老婆子,不知怎么,师傅一见她便兴奋不已,直说‘果然在这!果然在这!’,还专门设下阵法困住了她……我在院门口隐隐约约听他一直盘问着什么‘血冥灯’的下落,那个婆子始终说不知道。然后……然后这位姑娘就突然出现了,趁师傅不注意放跑了那个婆子,那婆子跑的时候又趁我不注意把我弄晕了……”   “醒来后我就一步不离地守在阵外,再然后……你们就来了……”   对这番话,床畔的程青禹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不经意似的抛出一句:“没别的了么?你最好再仔细想想。”   对这个曾毫不留情地拿剑抵着他的男子可是记忆犹新,小道士丝毫不敢敷衍,绞尽脑汁地回想那天的事。好一会,他忽然大叫,“对了!”   “看那个婆子的形容,她应当是已经入魔了!而且程度极深!所以、所以才能一下就把我放倒……”   小道士哭丧着圆脸,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真的,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你、你们不要杀我……”   ……咳,看来程青禹留给他的阴影着实不浅。   其他人当然不会拿他怎样了。毕竟这小道士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最多也就是吓吓他关他两天,要他性命是绝不可能的。现在问完了事,只要确保他不会再和那个邬臾混在一起,此事也就了了。   让两个少年把人送回去,几息后,房间里只剩下徐穆这个唯一的“外人”。   门扇关上的声音落下。徐穆懒懒靠向桌沿,目光炯炯地看着里间之人,好整以暇地道:“我说,听完了那小道士的话,你们是不是也该给我个解释了?”   “……”   对着打定主意要好好与他算上一账的好友,程青禹淡定的神色瞬间破功。他握拳抵唇清咳了一声,脸上竟微微显出尴尬来。   这事……他实在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大的“罪证”就坐在身边,他难道要说,只因偶遇当年一见钟情的对象,为了……“追求”她,这段时间他才会如此反常么?这种话,便是对着从小玩到大的挚友,也不是那么好说出口的啊……   当然,也不能不说。依他对好友的了解,能憋到现在,已是非常难得的事了,若自己再不给他个说法……咳咳。   “……那孩子说的没有错,柳烟的确已经入魔。”   是浛水的声音。   两个男子皆不掩惊讶地看向她。浛水脸色苍白,对着看来的程青禹,唇角牵出一抹几乎看不出的笑,轻声道:“柳府下有一方血池,里面装的……全是人血。所有魔气便是源自那里。柳烟为了恢复青春,每月十五都会浸泡血池,渐渐地便被魔气侵蚀。虽然……我曾劝阻过她,可她不听。到了如今,她几乎已尽然魔化……”   不管听者如何眉头紧锁、眸光愈沉,浛水神色平淡,继续说着。   “……我本是妖。四年前重伤时在江边被柳烟所救。那时柳府惨案刚刚发生,柳烟已是苍老的样子。她救了我后,求我帮她恢复容貌,可我的修为还不足以帮他人改换形容,她初时十分失望,可后来意外发现地下的那方血池能助她恢复短暂时间的容貌,顿时欣喜若狂,镇日浸泡其中,至夜再悄然出门,在琼景楼与人寻欢……”   “你的意思是——”徐穆忽然插话,沉声问她,“那血池在比四年前更早的时候就存在着?里头一直都是人血?那这些血……是从何处得来的?”   能填满一池子的血绝不是什么小数目……换句话来说,填进的人命绝不是小数目。恐怕,这便是那些他追查已久的失踪案的最终真相了。   可还有一点,卷宗上分明写明了,那些诡异的失踪案是从今年才开始的,甚至都不是柳烟刚刚使用血池的四年之前——所以,是他漏掉了案件,还是上个血池的使用者过于谨慎而没被发现恶行?   听到他的问题,浛水停了好一会,秀眉微微拧紧。   “并不是……一直都是人血的。以前装着的,应是牲畜的血,配合四周的布置,有生运聚财之效……那池子第一次装进人血,是在柳烟救我前不久的事。”   “那些血,应当便是柳府满门的血。”   竟是如此么?!   程徐二人皆不免震惊了。震惊之余,对那柳烟亦是越加地生起厌恶之心。   ——能若无其事地以人血沐浴,甚至那血里还包括了生养她的父母的血……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恐怕无需魔气侵蚀,内心便已经可怖之极。   除此之外,盘桓在两人心上的许多疑团,此刻也都不解自开。   血液尽失……柳府众生死时的惨状已是不言而喻。难怪林羽会说柳府旧案无比离奇,县令夫人更是一听闻自己的儿子去了柳府便惊恐万状;也难怪韩县令完全不敢公开此案——以他之能,决计查明不了真相,便也只有颁发禁口令,强行压下此般惨案,方不会对他的仕途有所影响……   “血池里的血,会逐渐减少的罢……否则,便不会有如今的失踪案了。”    良久,程青禹冷静出声,倒正应了徐穆先前的疑惑。浛水听了,对他轻轻点头。   “是。每浸泡一次,池子里的血便会减少些许。最初,柳烟只要稍有衰老,便会用一次血池……未及一年,整个池子血便几乎干涸了。她无法之下,便找到一直纠缠着她的县令公子,让他每隔一段时间送几个囚犯到柳府,以便……补充血气。她亦减少了使用血池的次数,只在每月十五魔气最盛时浸泡一次……如此过了约莫两年,其间倒也无甚大事。”   “但,便在年初,那韩公子偷运囚犯的事被其家人察觉到端倪,他自己也被关在家里,无法再送人来。为了不使血池干涸,柳烟便让我幻化成她,每月初一到最大的客栈中卖唱弹琴,以吸引那些心怀不轨的男子接近,再为我引至柳府内……”   随着她不带丝毫感情的叙述,程青禹和徐穆完全能想象到身着青衣的女子,于窄巷中抱琴默行,任由身后的黑影悄然跟随,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柳府那黑洞洞的大门之内的情景……   二人神情各异,许久都没有说话。   从未料想,到了如今这种时候,即便不再刻意追查,最终得知的结果,竟然和徐穆一开始的猜测相差无几。   眼前正逐一将往事道来的人——即那个客栈里冒雨而来的青衣女子,虽然不是主谋,却也在那些失踪案里担任了极其重要的角色。若无她的引诱,光凭柳烟一人绝对无法令这么多的男子失踪……   浛水,也是凶手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妈蛋终于赶完了orz 虽然从早上写到现在这个时候,但我其实写得蛮爽的,因为这章可以说揭开了本文最大的伏笔—— 女主,实际上就是凶手。虽然不是主谋。 看到这的亲应该已经发现,这文的女主其实有点缺根筋……好听点说就是天然呆额。她对人接触得很少,是非观也非常淡,名誉规矩面子什么的对她来说基本上都是浮云,做事可说相当的随心所欲(造成这种性格的原因在后文会有所解释),在遇到窝们的男主后当然被改变了很多啦,可是在这之前,由于她的随性和不作为,酿成的最大后果就是间接杀了很多的人 ——咳,虽然都是登徒子惹(  ̄ー ̄) 不造大家喜不喜欢这个设定,反正窝是觉得还蛮带劲儿的(捂脸~   ☆、揭晓(下)   第二十四章   “……并非你的错,若不是那些男子先心存恶念,也不会落进柳烟的陷阱。”   许久后,程青禹率先打破寂静,语气极淡地作下断语。   本兀自沉思的徐穆登时不可置信地瞧向他:“死了那么多人,她怎么可能无罪?!子衡,你此言未免也太过偏颇——”   他简直不敢相信从来笃行君子之事的好友在这样的事实面前竟还如此袒护她!激愤之下,徐穆的质问连珠炮般接连发出。   然而,程青禹通通没有理会。顾自帮浛水掖好松开一角的被子,每一个动作细致而沉稳,眉目间的沉冷像是遇到春阳的冰层一般缓缓融化,抬起时,只余下水似的干净柔和的笑意——    浛水……竟有些不敢面对这个笑容。   “我说过,我信你,”他说,气息如风,微微拂动她的鬓发,“你肯不肯信我?”   “——子衡!你难道一定要包庇这个女人吗?!”   那边的徐穆几乎忍不住要立即冲过来,将脑袋“中邪”的好友拉离那个蛊惑人的女妖。对这喊声仿若未闻,程青禹只是定定瞧着她。   在他的注视下,浛水恍惚间,几乎控制不住地便要点下头——   可是,她不能。在柳烟的谋算里,她从来便不只是个顶着她模样的诱饵……她不是的。     至始至终,她都并不无辜。   迟滞地侧头避开他的视线,浛水艰涩开口:“……除了我说的那些,小道士还提到那道人乃是为了‘血冥灯’才来云川。你,你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不管案子,现在,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他低沉地道。   听到这句话,浛水竟忍不住想要瑟缩,长睫颤动,双唇微张又合上,纠结了好一会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候,完全被晾在一边,吼了好一阵都没谁理会、不知何时自己消了音的徐穆突然插、进话来——“你何不就让她说说案情。”   里间的程青禹此时才终于转过头,施舍给好友一点注意力。   “……”莫名地感到一阵悲愤。徐穆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好不容易忍下胸口的憋闷,他没好气地开口:“你说她是无辜的,怎么也得拿出证据来。案情的来龙去脉都没完全弄清,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   他这话说得倒也合情合理。程青禹回头,看看依旧咬着唇不敢看向他的浛水,心底徒然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再不舍得逼她,他蓦地散去身周的压迫感,脸上的神情也恢复至平日的温和。   “……好,你说罢。那血冥灯于案情又有何关连?”   其他两人都是暗松了口气。浛水悄悄掀睫瞧了他一眼,声音比往常的低上很多。   “……其实我亦不是很清楚。只不过,那道人曾道柳烟的衰老便是被血冥灯吸取生气造成,所以他才能一见到她便断定她知道此物的下落,继而拷问于她……我猜,那盏血冥灯,多半便是与柳府地下的血池有关罢。”   “这话又怎么说?”徐穆连忙问道。   “普通装满了血的池子决不可能有生运聚财或是助人恢复青春的功效……以及,当初柳府中的血聚集到那池子里,不会只是偶然。”   在场两人稍微一联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普通的血池子没有那许多功效,那么定然就是有什么异物影响了柳府的那个池子,让它能拥有这样诡异的力量。何况,当年柳府众人一夜间失血而亡,与柳烟的骤然衰老在形式与时间上本就有微妙的相似。如果柳烟是因为被血冥灯吸取了生气,才会变成那样的话……柳府惨案的由来似乎也不言而喻。再想想那些柳府人失去的血的去处,自然也不难猜出那盏灯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不仅如此。其他的许多事几乎也都被这血冥灯所串联起来。   比如说……柳家从前在云川镇上的首富之位。其应当便是受了那藏有血冥灯的血池的影响。这点,想来那些柳家人不会不知。毕竟那些牲畜的血不会凭空出现在血池中。   至于之后的事……或许是柳府内突然出了什么变故,血冥灯失控,一夜之间吸干了除柳烟外的所有柳府生灵的生气和血液。因此柳府人并牲畜的尸首才会那样可怖,使县令都不得不下令遮掩此事,以缩小影响……而柳烟虽是逃脱了性命,却也被其吸取了大部分生气,沦落为那般衰老的模样。   也就在惨案发生的当天,柳烟在江边救起重伤的浛水,浛水再许诺相助……能以“遗孤”身份重返柳府,当是靠了浛水的幻化之术,因为彼时的柳烟已是容貌大变,根本看不出丝毫从前年轻美貌的影子……再然后,柳烟偶然发现血冥灯残留在血池里的那些人血能助她恢复青春,欣喜若狂地,完全不顾那些血代表的是她满府人的性命。又发现那些血会随着她的使用而逐渐减少,于是她开始想方设法地寻找新的人血来源,不方便需要露面的时候,便让浛水幻化为她替她办事……   ……县令公子长达两年的偷运犯人,以及今年云川镇上频繁发生的那些失踪案皆由此而来。   可叹,亦是可笑。   *   至此终是了解了柳府旧案和失踪案的全部缘由,屋里的三个人全都沉默下来。良久,徐穆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双手都撑在桌上,苦笑道:“真没想到,查到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无非是上行下效罢了。”   程青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的确如此。若不是柳家人最先贪图富贵,藏魔器、建血池,便也不会导致灭门之灾,再引来之后的一连串事情……柳烟作为柳府唯一幸存下来的人,也完全学会了这一套,只不过她父母用的是牲畜之血,而她用的,是人血而已。   浛水……没有他们那么多感慨。于她而言,是牲畜的血还是人血,实际上别无二致。她本就是无心被卷入这些纷扰的一名妖怪,助柳烟完全是出自本心,只为了却那段因果。   ——及至如今违背她的吩咐,说出这所有的一切,亦是出自本心,只为……了却另一段因果。   她抬眸望向身边眉眼清俊的男子,得来他带着关切之意的温和一瞥。   ……明明和这人的许诺独处只是半天前的事,可是,她为何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许久……久到物是人非,彼时的心情再也不复,心底唯剩下盘桓不去的苦涩。   “……虽然知道了这么多,但细想想,对现状有用的消息却几乎没有啊。”   很快重振精神的徐穆一手抱臂,一手摩挲着下巴。   “首先,你,”他对床头的浛水挑了挑眉,“你作为柳烟最大的帮凶,便是她谋算策划了一切,但你依然洗刷不了诱杀无辜的嫌疑。”   “文彦……”   程青禹略感头痛,没想到好友这时还在计较这事。   若是真要较真——他如今又不是以捕头的身份,抓捕犯人的活计也落不到他头上。且看那韩县令的作态,估计他的“假期”是此生都停不了的。   更何况……她并非是人,又怎能擅自用人的规矩去审判她?   哼,这下轮到爷不理你了!假装一点没听到他的唤声,徐穆心头暗爽,面上仍旧作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不过考虑罪魁祸首还下落不明,本捕头又处于休假期间,就先不逮捕你了。待本捕头回职后再来处理此事。这段时间里切记不可再作恶害人,知道了吗?”   “……”浛水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徐穆满意了“好吧,现在说说第二件事。”   “至今柳府那边都没有任何动静,除去有人能躲过守门捕快悄悄溜进柳府的可能,依方才猜测的,那个一切祸事的源头……血冥灯,理应还在柳府地下的血池里,对吧?”   “……对。”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趁早把那玩意儿弄出来?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要是继续留下柳府,不知道还会害死多少人。如果又落在诸如柳烟这种人手里,更是后患无穷。”   这点程青禹和浛水倒都还没想到。浛水思索了下,摇摇头,“那石洞里的魔气过重,普通人进入很容易便会被侵蚀。”   徐穆一愣,“那不是……只有等你伤势好了才能进去了?”   ……如何她伤势好了就要去?即使那点魔气对她的影响不大,可她乃是水妖之体,天生便对这些阴邪之物极其敏感,一旦碰到,亦会非常不适的……   “……好。”   浛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   程青禹却瞧出她片刻的停顿。   “文彦,依我之见,当务之急,还是该尽快探听到那两个人的行踪。”他温声道,“否则以柳烟对柳府的熟悉,还有邬臾道家的手段,完全能在那些捕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取走血冥灯。”   ……徐穆暗暗瞪了他一眼。   “咳咳……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那两个人如今都下落不明,为了柳府里的血冥灯,他们多半都还留在云川镇,就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   “——邬臾那时乃是追着柳烟而去。”   兀地,浛水道出这么一句。其他两人的目光不禁投来,她思索着,忆起自己之前的猜测:“那时……柳烟已是身负重伤。邬臾却仍毫发无损。虽然被我阻拦了片刻,但他若全力追击过去,应该很快便会追上她……所以,那之后,他们之间必定还有过一场打斗。”   那两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以想见那场打斗必是血腥无比——而最后的胜者,照理,该是本来就占在上风的邬臾。可邬臾若是胜者,无论有没有得到血冥灯的下落,都不必两天完全不露面。毕竟他名义上还是县令请来的“高人”,那群捕快暂时的头头,销声敛迹对他来说并无意义。   这样猜想下来,邬臾没有胜得话……那么,胜的只有是柳烟了。   ——对这个推测出的结果,徐穆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她不是重伤了么?!怎么可能反过来打败邬臾?”   在浛水解释之前,程青禹沉吟地道:“柳烟……已是入魔极深。当她在生死存亡的时候,会不会可能……突然出现什么变化?”   浛水没想到他竟可以猜到这种程度。心中诧异,慢了一拍地点头,“……是,我想说的,便是此意。”   对这种神啊魔啊的事徐穆从来就不擅长,果断放弃追问,他顺势想下去:“那如果是柳烟胜了,被她打败的那人又两天都没丁点消息……那么,邬臾现在,是死了?”   恐怕,事实便是如此。   ——一场争斗,死的是原本占尽上风、不可一世的邬臾……活下的是一个完全入魔,非人非妖的柳烟。   柳烟清楚所有的内情,绝不会离开云川。所以此刻,她一定就蛰伏在云川的某个角落,静静窥视着,等待着……   她——窥视的是什么?等待的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素的,又揭秘了一章 ……摔!!说好的加快节奏呢!为毛窝本打算只写上几百字的内容最后竟然就变成了一整章?! 好吧。 虽然占了一章,可总算也是把柳府和失踪案的来龙去脉交代出来了,希望说的还算清楚,也希望没有出现大的bug…… 当然很多新的伏笔也埋下了,不造亲们都看粗来没有<( ̄ˇ ̄)/   ☆、事了   第二十五章   一切事了。   徐穆最后离开的时候,特意问了她一个问题。   “聊了这么久,姑娘……与我想象的的确很是不同。恕徐穆唐突,不知能否有幸知道姑娘的真实姓名?”   他这话一出,里间两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程青禹。他难得地显出一抹呆滞,直直地瞧着身边的女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始至终,他竟然一点没想起这件事。   “……浛水。”   清冷的女声回道。   徐穆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是……那个‘浛水’?”   浛水点头。脸色始终地苍白如纸,双唇却是淡淡的粉色,令那张灵秀之极的面容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我是水妖。”   徐穆只觉得不可思议,但又似乎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带着这种只能以“神奇”来描述的纠结心情,他一边感叹着,一边抬脚离开了。   重新围绕过来的静谧里,程青禹深深看着靠在软枕上星眸半闭的她,轻声在她耳畔道:“是那个浛水,对么。”   已经陷入床铺里的浛水困倦地眨了眨眼,声音里努力掩住的虚弱此时终于暴、露出来,“是……”   “好了,你睡罢,”他噙着笑,爱怜地抚上她因为伤势没有丁点血色的秀容,低低地说:“我不扰你了……”   ——素色的帐帘缓缓放下,朦胧了沉沉昏睡过去的女子的容颜。程青禹立在床头,这样凝视了她不知有多久,直到帐里人无意识地叮咛一声,才不舍地移开视线,脚步极轻地离开。   悄然阖上门扉。他转过身,遥望着明朗湛蓝的天空,宽袖被风拂动,俊逸的眉眼舒展开来,两侧唇角如何都抑制不住地高扬起。   ——真的是她,真的是那个令他一眼便印在心底、魂牵梦萦了整整十年之久的“浛水”。   浛水,就在他的触手可及之处。   *   接下来的数日,一切风平浪静。   许是在那场谈话里耗费了太多心神,浛水之后又昏沉了两日,才徐徐醒来。她所说“没有大碍”的话倒也不是骗人的,一旦精神振作,她身上的伤势便很快好转起来,不过短短一日,已能下地兼自如行动了。   此外,这几天县衙里还发生了一件惊动满府人的“大事”。   ——韩宇轩,那位被程徐二人从柳府里带回的县令独子,终于从昏迷里醒过来了。   ……这事说起来与程青禹他们其实也没多大关系。自打邬臾去了柳府再也没了消息,韩县令甚至都没派人去找找,直接命人扔掉了他放在县衙的所有家当(又被小道士悄悄地捡了回去,趁夜带着东西离开了)。“高人”不中用,韩县令夫妇只好回头再求助起大夫。于是浛水昏睡的这两日,内宅里大夫们流水也似地来,流水也似地去,很是热闹了一阵。但不说有什么好消息,那群大夫出门时没一个是好脸色的。负责洒扫的小丫头信誓旦旦地对人说,她不只一次听到夫人独个躲在房间里偷哭……   其他下人们也都在心里嘀咕,估计老爷又要纳如夫人下死力气造孩子了……   谁能想到,韩宇轩竟在这时候又自己醒了呢。   不管怎样,人醒了总不是坏事。至少程青禹一行人居住的院子便顿时清静了许多——离内宅近虽然出入方便,但也有不好的,宅里稍有点大的动静便会影响到这。何况如今徐穆这个大捕头的“假期”久久不停,他们这几个外人住在这实在颇多不便。这阵子,程青禹便在暗地里寻思,该到镇上赁间屋子了。这屋子既需清静,更重要的是要临水……后者完全是为浛水考虑的。毕竟她乃“水妖”,天生与水亲和,临水而居不仅会令她感觉更为舒适,在修炼和伤势恢复方面也是大有助益。   只不过,合适的屋子不是那么好找的,更别提以程青禹的要求和眼光,云川镇里能入他眼的屋子也着实是不多。   ——在程青禹心中,浛水值得世间一切最好的事物。若不是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长途跋涉,他早就收拾行囊,带她一同返京了。如今连个稍好点的居住之地都无法给她,他心里其实是十分愧疚的。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加紧寻屋,连着林羽徐穆两个也不时被他差遣出去,前者还好,为“恩人”跑腿心甘情愿;后者却是怨气冲天,不爽地叫嚷“案子还没了呢!”,又嘟囔“我堂堂徐爷,怎么能做找房子这种跌份儿的事……”   “当初是谁,非要让我去看人报案的。”程青禹只是斜睨他,慢条斯理地道出这么一句。   把他连累进柳府这摊浑水里本就是徐穆的心病。一听他这样说,徐穆立时就哑了声,紧紧闭上嘴,再不敢抱怨什么了。   也因寻房一事,程青禹无法时时看顾在浛水身边。他便将沉砚留下,再三叮嘱其要好好照顾他房里的那个女子。   ‘——事她如事我。’   沉砚想着公子出门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忐忑地把头探进书房里,悄悄望向桌案后面,正坐在公子的位置上捧书默读的那人。   所有人里,沉砚算是对那些案子所知最少的了。连林羽都从自己在湖边的经历和之前之后的发生的种种事情,将整件事推断出了大概,沉砚却只能从一鳞半爪的听闻和自家公子的吩咐里,隐约知道两件事情。   一件是,里面的这位姑娘,大概……不是“常人”。就连经历过往也极不寻常。   另一件就是……自家公子非常、非常、非常重视她。以前,从未有女子得到过公子这样的重视,以后,可以预想到,极难再出现第二个……因此,她几乎可以说就是他未来的主母了。   所以——面对一个不寻常的“主母”到底该用什么态度才好??原谅他真的没有经验啊QAQ   欲哭无泪地想着,沉砚视线好半天没挪地儿,越瞧却越是拔不出眼来……   ——其、其实还有第三件事儿他没说,不,是想都不太敢想的。那便是……“未来的主母”真的好漂亮啊!比那些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也是丝毫不差了……不!应该是更美!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皮肤简直像是玉做的,白得能透出光来,还有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这一定就是那些酸秀才常说的什么“出水芙蓉”罢??……难怪林羽那家伙,每次提到湖边偶遇的事时神情都那么荡漾……   “有什么事么?”   放下手里的书,浛水抬眸,静静看向不知不觉间把整个脑袋都伸进来了的少年。   沉砚恍然回神,然后清秀的脸蛋腾地燃起!他慌忙地站直身,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没没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为何还在门前看了她许久?   “不不不有事!!我有事!!”   浛水:“……”   看到她困惑的目光,沉砚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OrzOrzOrz   “我我是想问下浛姑娘,院子外不远有个大水池,你……你要不要去那歇息会儿……”   公子他们不是说浛姑娘只有呆在有水的地方伤才会好得快一点么?那个水池足有小湖那么大了,而且引的是山上的活水,应该会对浛姑娘的伤很有好处吧?   浛水听了,没想多久便站起身,走到他跟前,颔首示意他带路。   ……她其实不怎么喜欢看书来着。一个妖怪看人的书又有何用呢?会认识些字,还是柳烟闲来无事时教她的——惨案未发生前,柳员外之女的美名与才名在云川镇上可说是家喻户晓,多少远近的男儿竟相追逐,教她这么个小妖那是绰绰有余。可浛水学了也就在认词唱曲的时候有点用,旁的再没什么用场。   今天会进书房还是程青禹临走时特意嘱咐她,若是呆闷了可以到书房找些闲书打发时间,她这才来的。如今有比看书更好的选择,浛水自然不会犹豫了。   于是,这两人一个在前面耳根发烫地带路,一个在后边神情平淡地跟随。踏踏踏几步穿过一道垂花月洞门,径直入了人家的后花园。   入门后,眼前果然是一幅花团锦簇、雕梁画栋的富丽景象,这般繁华的后花园,整个镇子里恐怕也只有未荒废前的柳府比得上了。沿着石子漫成的甬路向前,周遭景色越加秀美,浛水却顾不得留意,凝神细听着什么,眼眸底下越渐发亮。直到行至某个岔口,她忽地脱离沉砚的带路,自顾自地走上另一条岔道。沉砚还是走出好几步才发现人不见了,忙不迭转身跟上她。   还不及问出口,“哗哗”的清澈水流声模糊入耳,沉砚咦了一声,紧步跟着她转进一片葱荣的林木里。小径幽幽,湿润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没走两步,一潭清泉便映入眼里。   泉水自上方假山中一个隐蔽的泉口流下,倾泄而下,水花四溅,如同一条银亮的小小瀑布,落入下面几丈见圆的碧绿深潭里。深谭又引出一道清流,曲折流淌过花木间,尽头处隐约可见到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额……这个水潭应该便是那个大水池从山上引下活水的泉口之一了。   沉砚默默地瞧着浛水脚步加快地走到水潭边上,抬脚似乎就要——跳下去??又似乎突然想起啥,犹豫再三还是把脚放下了。第一选择不行,第二选择顶上,她没一点迟疑地跪坐下,直接掬起一捧水便往脸上洒去——   骤然转过身,沉砚抚上自己几乎快蹦出喉咙的小心脏,苦笑了又苦笑。   唉唉……侍候一个“不寻常”的未来主母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啊……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没想到世间竟真有如此出尘脱俗的女子……”   陡然地,男子痴迷的赞叹声从他们对面的假山上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新角色(其实也不算新)登场了,亲们造这是谁吗ㄟ( ̄▽ ̄ㄟ)   ☆、冒犯   第二十六章   枝叶掩映里,一道男子的身影缓缓显现,露出一张颇为俊俏的年轻面庞,紧紧盯着浛水的双眼里写满了惊艳。仍跪坐在水潭边的浛水神情自若,拿衣袖拭去鬓角流下的水滴,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迟疑了下,感觉在个外人面前这样做似乎不怎么好,便不舍地站起身,准备与沉砚一同离开。   沉砚呆呆地跟上她。对她的反应始料未及,男子急匆匆下了假山,大呼小叫地跟了上来。   “姑娘,姑娘,等等啊!你别走啊!……”   ……不知怎么,听到这声音,沉砚莫名地有点同情。不过,因为浛水步子如常,沉砚也只有趋步跟随,两人的速度并不算快。小林子没过完,那男子便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跨步挡在前头,一时说不出话,扶着膝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好似这点距离便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都被拦住了,沉砚当然不能再坐视不理,毕竟旁边这位可是他未来的主母呢。他踏出一步,板着脸硬梆梆地道:“我和我家小姐正要家去,还望这位公子让开。”   “我,我是此间的主人,对,对小姐并无唐突之意,”那男子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终于直起身,窘迫地正了正歪掉的发冠,面有羞涩,却是丝毫没让开的意思,“……小生韩宇轩,字霖逸,乃是此地县令之子,还请问这位小姐的芳名是……”   ——原来这就是那位“韩公子”了。细瞧瞧倒确实身形消瘦,一幅久不见光的苍白羸弱模样。沉砚稍微觉得有点难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地乃是别人家的地方,他们这不问擅入的,已说得上十分失礼了……都怪他只想着那些大夫终于都走了,里外清静下来,这里该没多少人了,谁曾想竟正好撞见正主……   欸,不过这韩公子不是刚醒么?瞧这走几步都费力的样子,怎么一个人在园子里乱逛?   许久没等到一个人回复,韩宇轩终是耐不住了,眼珠子一个劲往沉砚身后瞟,一副被美色迷得魂不守舍的样儿。得了沉砚一个大大的白眼。   “韩公子是罢?莫怪小的多嘴,圣人云‘非礼勿视’,韩公子看来也是个读书人,如今竟不知‘回避’二字么?”   沉砚这话说得颇不客气。他公子是什么身份,他们程家又是什么门第?在个不知本分的小官之子面前,他还不必做出那唯唯诺诺的样子。   闻言韩宇轩本是眉头顿皱,但一瞧他身后婷婷玉立的佳人,什么怒气都消了。他腆着脸,憋出一句话,“……小生并非故意,只、只是小姐仙姿玉貌,叫人委实情难自已……”   沉砚眉头一竖,“姑娘家的相貌也是可以随意品头论足的么!韩公子未免太不知礼数!”   “不不不,我、我只是……”   “——姑娘,你先走罢,”张臂挡在他跟前,沉砚回头朝浛水喊了声,“我为你挡着他,呆会儿就跟上来。”   浛水对他点点头,瞥过满脸涨红的韩宇轩一眼,自另一侧举步离开了。   离开了林子,还能隐隐听见那两人的争执声,沉砚的毫不客气,韩宇轩的则怒气丛生,饱含焦急。不过到底是不敢真追上来。再后面,仿佛又加入个女子的唤声,惊呼着“少爷”什么的。   听着这些声音,浛水若有若思。   方才她虽然不发一语,却将所有的事看在眼里。县令之子韩宇轩……她自然是认识的。对方不识得她,只因为他们的几次见面,她都是受柳烟所托,用的也从来是柳烟的容貌。   彼时,韩宇轩对柳烟甘愿以身犯法的深情是他留给她最深也是唯一的印象——浛水没有想到,这人瞧见自己真容时会是这样失态。是她对“人”的认识太少,还是……天下的男子大多都如他这般,今日能对某个女子深情款款,明日便又可以追着另一个女子大表倾慕之意……   思索着这个堪称“奇妙”的问题,耳边那些人声渐渐都被风声鸟语掩盖了。   甬路两侧,茂盛的细竹林洒下一片浓阴,来时的那个岔口安静地躺在不远处,一片幽静中,悠闲漫步的浛水遽然停住脚步——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清冷,环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园子。   ……刚刚,似乎有谁在暗中窥视她?   这时——   “——等等浛姑娘!我、我把事情解决了……”   从林子里跑出来,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沉砚一抹头上的汗,“……浛姑娘,那我们这就回去么?”   表示同意的瞬间,浛水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   两人回来时才发现另一个人也回来了。   书房里,一身淡蓝常服的程青禹正拿起浛水临走时放下的那本杂记——只翻到第三页——闻见开门声,抬头来望,束发的缎带顺势滑落颊畔,衬得那张俊逸的脸庞越发温润如玉。   将将踏进门的沉砚一见到他家公子,再记起方才发生的事,心底不由地一阵发虚……幸而程青禹的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他身后的浛水上,握着书含笑问他们:“怎的出去了?”   “知晓亲近水对浛姑娘的伤势有好处,我便领她到前头园子里的大水池去了……”   沉砚乖乖地回话。不过还是小小地留了个心眼,没将方才的意外一同说出来。虽然迟早都要有这么一遭的,不过早死不如晚死……   随意应了,程青禹平和的神色瞧不出有什么变化。   “逛得如何?……感觉好点了么?”后一句略微变低,是对着浛水说的。   她回:“那里水灵气很足。”   这句话可以直接被理解为“那里水汽很足,她很满意”。程青禹挥手让暗自纠结的沉砚下去了,转出桌案,与浛水并肩而立。   他温润的声音透着笑意,“真有这么喜欢水么?”   浛水对他认真地“嗯”了一声。   她本就是水里生出的,能不喜欢么?甭管雨水湖水还是泉水,只要足够纯净,她看到触到了,心底便有说不出的欢喜。   “既是这样……我选的那处院子你一定会喜欢的,”程青禹垂眸看她,“那里离镇子约莫两三里远,十分幽静。且依山傍水,不单景致极佳,更是——”   他忽地停住,笑意深深地瞧她一眼,“要同我一起去瞧瞧么,浛水?”   ……见她以低于平常速度地缓缓点了下头,程青禹不觉好笑,接着闲话家常般的闲聊。   “那座院子处处皆佳,唯一的一点不足就是久未有人居住。我已是让文彦和林羽他们带人整理屋子,添置器具了,到时你若是有哪处不合意的,便告诉他们改换了便是……对了,你可知那屋的主人是谁?”   正为这种“拉家常”而暗暗觉得新奇的浛水有点没反应过来,完全茫然地摇头。   “——是源水书屋的那位老丈。”   程青禹的语气也有丝感慨,“我也没想到这样凑巧。文彦他们先前道院子的主人怎么都不愿将院子转卖或是赁出,我今日便只有亲自上门去商谈。谁知按邻家的指点去了,才发现屋主就住在清渠巷底……老丈倒也是爽快之人,一见我便同意租赁了。”   “不过老丈也道,他不愿将院子转卖出去,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那座院子并非他所有,而是他的一位旧友寄在他名下,托他照看的。也是与我投缘,才破例同意租出……”说到这,他不禁感叹,“看那院落的所在,和屋宇的建造布局,老丈那位旧友想来一定是位闲逸幽趣的雅人。”   初初见到那座院子,程青禹便觉满意之极,对此间屋宇的主人亦不由顿生几分知己之心,才会不惜亲自跑上这一趟。见了老者才知真正主人另有其人,且询问后,老者只道他的那位旧友自从把院子托付给他后,便再也未回来过。之所以同意将院子租予他,未尝没有不忍如此佳地却得埋没的心思。   连本杂记都看不过三页的妖怪是不可能懂得他这番只为错过知音的感慨的。听得他又道着“去看屋子前,我们也去清渠书屋拜访下罢。这番多亏了老丈,方能如此顺利地解决此事……”她不以为意地答了声“好”,整个人被旁边书架上一排排古籍散发出的松沉香气熏得有些发昏。   程青禹顺手将手里一直拿着的书放回架上,“……见你只看了几页,是不太合意么?这儿的书大多是屋里原本就有的,很是驳杂,明日我带你去清……”   回头便看到靠着书架昏昏欲睡的浛水,他骤然醒悟。   说得入神,他竟是竟忘了她如今的身体还很虚弱了……暗自懊恼着,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浛水倦怠抬头,自然地依进他怀里,由他带着往卧室,直接除了外衫躺下了。   ……从没想过,他竟然还会有为自己的“话多”而懊恼的一天。外间的程青禹苦笑着摸鼻。      ☆、糖糕   第二十七章   邀浛水同去新居显然并不是程青禹一时的心血来潮。   次晨,瞧见县衙门边那辆崭新的青帏马车,沉砚眼前一亮,顿时摩拳擦掌地担下了驭夫一职。程青禹浅笑着将显出迟疑的浛水亲自扶上车,撩起帘子,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晨风习习,随着车辕上沉砚的一声吆喝,高大健壮的棕马前蹄一扬,整辆马车平稳地向外驶去。   马车里颇为宽敞,占了几乎一半空间的榻上铺了厚厚一层绸面软垫,榻旁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红木几案,四脚与车身钉牢,案下有着上下两格抽屉。程青禹躬身抽出上格,拿出一个花案精致的圆木盒,打开盒盖,甜甜的浓香瞬间弥漫在马车里——原来是一盒小动物模样的糕点,被隔作六样,形态逼真,其上都撒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糖霜,看起来十分诱人。   浛水坐在柔软的榻上,看他将那盒糕点递到眼前,瞧了瞧他蕴含鼓励的双眼,犹豫地捻起一个雪白的小兔子——小兔子通身雪白,只有双眼用红红的小籽嵌就,可爱得让人几乎不忍下口——一口咬掉了它的半个脑袋,细细咀嚼了一会儿,抬头对一直等待着的他说:“……好甜。”   “会么?那家的口味应该偏淡才对,”程青禹也凝神思索起来,“许是最后糖霜洒多了罢……”   浛水盯着手上少了半个头的小兔子,似乎也在认真地评估着,好一会,她说:“没有……很好吃 。”   她启唇,把另外半边头也一口咬掉了。瞧她双手捧着,专注地吃着那只小兔子,程青禹忍俊不禁,“……喜欢吃甜点的么?”   没空说话的浛水对他摇了摇头。程青禹知道她不是“不喜欢”的意思——而是“不知道”。   自打浛水受伤住进县衙,他们便都发现了,她极少吃人的食物,每日也只是饮几杯清水聊以补充。说来她是“水妖”,日常如此也不算难以理解。但……程青禹总觉得她这样的生活过于寡淡。不求美食华服、不求玩戏游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一个诸如看书的爱好也完全没有。这样的“生活”,她过了整整四年。   ……每当看到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动,仿佛只是一尊玉成的雕像,他心底便有说不出的酸涩。   若是能令那张秀容上出现丝毫悦色,便是倾尽他所有又有何妨?   程青禹的墨眸深处暗流涌动。见面前之人吃完了,他握住她的手,拿出手巾低头替她细细拭净每一根纤长的玉指。任他欺近,浛水安静地坐着,由他动作。   二人的面庞相隔不过咫尺,气息交融。任凭外面如何喧闹,他们身周也只有淡淡的温馨混合糕点的甜香弥漫,环绕着。   片刻后,马车停下。   “到巷口了。”沉砚少年特有的清亮嗓音从外间穿过帘子。   那无以言状的氛围悄然散去。浛水默默抽回了手。程青禹看着自己空出的掌心,也只是微微笑笑。二人稍微收拾了下,一同下了马车。   留沉砚在巷口守着,他们并肩往巷里行去。走在熟悉的路径上,程青禹忆起初次来这时发生的事,看看身旁再无遮掩的女子,眼中暖意微漾,惹得浛水疑惑地瞧过去。他却没有解释,与她走过那道拐角,繁茂依旧的大榕树、和门边那位闲闲等待着的老者同时映入眼中——   *   对他们二人的事,老者如今也算是从头瞧到尾的知情者之一了。   实在是那日浛水消失得太过匆忙,完全没顾的上掩饰,被厨房里探头出来的老者瞧了个正着。昨日程青禹来谈院子的事,老者自然便把一腔疑问都问出了口,程青禹亦没有过多犹豫,便将事情全数告诉了他。听闻世上竟还有这等奇事,老者自是免不了啧啧称叹,至于浛水所做的那些事——到老者这样的年岁,对一些规矩早不那么看重了。此刻看着这两名堪称天作之合的年轻人肩并肩站在他面前,他心里只有终见圆满的欣慰和欢喜。   “好,好啊,”老者捋着须笑眯了眼,眼见浛水都被他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忽而转向一边的程青禹。   “……程公子,老头子这新进了一批书,你可要进入瞧瞧?”   ……新进的书,他昨日怎么不知道?   迎上老者慈和如初的视线,程青禹顿了会,点了点头,轻轻放开了浛水的手,对她安抚地笑笑,独自走进了院里。   他一离开,门口只剩下浛水和老者两个人了。没了另一个人的照护,霎时间,浛水看起来反而更冷清了些,即便是面对有过几面之缘的老者,脸上依然是面无表情。   也或许……只是极少以真实的容貌面对外人,她难免生出种骤失防备的紧绷感。   “姑娘不必紧张,老头子不会对你做些什么的。”   老者慈蔼地注视着她,温声道:“只是上次你走得太匆忙,老头子都没来得及为那天的事谢谢你……那天若不是有你提前提醒,怕是屋里的许多书都要被晚上的大雨浸湿了,老头子怎么样都要好生感谢感谢你的。”   那件事本就是因为办事时途经这里而顺手为之罢了,老者若不提起,她定然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浛水淡淡地“嗯”了一声,两只眼睛看着老者说完后便在那自顾自地纠结,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又好奇无比地问出——   “姑娘……恕老头子多问一句,你能知晓下雨的具体时刻,可是因为……你的‘特殊能力’么?”   对于“妖怪”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常人便是不害怕,必定也是十分好奇的,老者会有此问她并不意外。点过头后,浛水还难得多解释了句。   “我为水妖,本体是水,方才会对雨雪变化这样敏感……不是所有的妖怪都会这样的。”   “咳咳咳”听到最后一句,老者差点扯掉了自己一根须子。   “……若无意外,明早应该还会有一场大雨,”她平静地道,“但不会有那晚的大,您不必过多担心。”   老者不禁老脸微红,连连向她道谢。浛水沉默地收下了他的谢意。   一通感谢过后,老者的神色也终是恢复如常。他看了看角落里的那颗大榕树,忽地感叹了一声。   “说起来,第一次见姑娘,也是在这里……”   “姑娘那时戴着帷帽,如何也不肯摘下。程公子是早已知晓内情的,姑娘防的……是被老头子认出身份罢。”   “……是。”   “姑娘此举很对,”老者眯眼瞧着门口那书着“源水书屋”四字的牌匾,低低地叹道,“自古,人言可畏啊……这世上的许多人其实并不在意别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又到底做过怎样的事,他们只会将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信以为真,目光为剑,言语为刀,在那人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他最深的一击……姑娘,想必亦深为其扰罢。”   浛水没有说话。   “不过,姑娘知道么,”老者转回头,语气复又舒缓了。   “世人如此做,真正为了‘伸张正义’的其实寥寥无几。更多的人只是附会旁人,或者仅仅是为了使自己显得不那么特殊。他们甚至都并不明白自己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又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多,真正能做到的却不见几个。人人皆有欲念,皆有私心。便是老头子——”老者忽而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笑道,“初次见到你和程公子时一眼瞧出你们皆是心软之人,才会以言语激你们入内,好为老头子搬搬书,减少减少些许负担……唉,也是这腿脚越老就越不中用,想当年……”   ——这三个字一出,差点把开解歪成了唠叨,老者好不容易刹住,却没了那意味深长的气氛,无奈地叹口气,只得马马虎虎地总结道:“总之呀,姑娘你只要明白这世人虽然极易误解某人,但都不过是私心导致,并非是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的。只要愿意敞开心扉,世上又何愁知己难寻?”   “切莫……因噎废食啊,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卡死了卡死了卡死了卡死了卡死了!!! (生无可恋脸 鉴于作者菌卡文的关系,明天的更新大概也会比较晚,求小天使们不要嫌弃嘤嘤嘤(>﹏<)   ☆、别院   第二十八章   马车倾斜的驶上山道的辚辚声回响车内,浛水沉默地倚在窗边,掀起车帘一角,望着外间匆匆掠过的蓊郁树林,秀眉不自觉微微簇着。   她……仍是在想老者最后说的那句话。   彼时,在老者语重心长地劝解着她的时候,她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低声地吐出。   “若是那人真的……做错事了呢?”   老者的声音便戛然而止。灰白的长眉下那双明亮的眼睛打量了说完话后依旧神色平静的她许久,捋须沉吟,忽然一反前时的絮叨,十分干脆利落地丢出一句。   “——既是做了错事,那便加倍弥补回来罢。”   弥补?   要怎么……弥补?   想到这,浛水不禁更加迷惘了。这时候,她感觉到车内另一个人关切的视线投过来,不由收回目光,转头想要对他安慰地笑笑。   “……快到了吗?”   她维持着嘴角生硬的弧度问。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平淡的脸上挂着这么个“笑”有多怪异。   不过,就算这样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即便再丑十倍,唯一能看到的那个人对她也决不会有丁点嫌弃。截然相反的,程青禹看着她被窗外的光亮映得清湛如水的双眸,心底便无法控制地,蓦地柔软下来。   “别院建在半山腰中,还需几刻钟才到。你若是累了,就先歇歇罢。”   他再温和不过地道。浛水没犹豫一会儿,便依他的话,顺从地躺下了。见那双比之常人更为幽深清透的眼眸安静阖上,程青禹靠近,轻轻为她盖上薄毯。   不过几息,榻上人的呼吸声便平缓起来。   程青禹坐在榻边,低头凝视着她,手掌似要抚上她白皙的面颊,却咫尺的距离陡然停住,迟迟未能落下。   ……他不是不知道她有心事。   早在把浛水带回县衙那时起,他便已隐隐察觉到她心底的郁结。在关于柳府的那些事情都摊开后,她更是陷入一种非同寻常的沉默。这异样或许旁人察觉不出,于他却是再明显不过。而她的心结,源水书屋的老者、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能开口,唯独——只有他,不能开口。   因为,他隐隐感觉到,她真正的心结正是在于他。   程青禹不明白。明明在无意识时毫不抗拒他的接近,甚至是……依恋他的触碰不是么?在清醒后,却又为何总是若有若无地拒绝于他?时日越久,他越是能清楚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这层隔阂,也因如此,他们的关系才始终止步于现在,无法更深入一步……   浛水并不是讨厌他。程青禹能确定。对于现状,他能感到她亦是为此而烦恼着,想要解决,想要改变。不知多少次,她望着他的神情皆是欲言又止,只差那么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她便要向他倾诉自己所有的心事……   所以,他可以不用着急的对么?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该同之前一样,再耐心点,将自己的网织得再大点、再密点,安静等待猎物失去所有防备,将自己最柔软的部位坦露在他面前……   悬在她面颊上的手终是被收回。男子的目光却变得更加深沉而温柔,仿若无形的丝线将沉睡着的她一寸又一寸密密地缠绕起来,如同一个窒息的拥抱,不留下丝毫空隙。   那方的浛水却因他的体温而舒展了眉目,睡着睡着便不由自主地向他坐的方向靠近,最后直接躺进了人家怀里……   *   被男子低醇悦耳的声音唤醒时,浛水因为从未有过的视角而呆了片刻。在人家温热的怀抱里也多趴了片刻。还是沉砚等不及,在外间又唤了一声,她才骤然回神,迷迷糊糊地被身旁的男子扶下车。   沉砚往后院牵马离开了。浛水环视周遭,发现他们所在的正是一片清幽的山林。炙热的阳光穿透茂密的枝叶,筛下一片斑驳的碎金。前方不远处,枝叶掩映间,粉墙黛瓦隐约可见。二人朝那处走近,林后的院落逐渐清晰。   乌木的院门之上书着“青芜别院”四字,虽已泛黄模糊,但那遒劲的字迹依然能显现出其主人彼时的洒脱畅快,尤以“青芜”二字于跌宕里又透出难以形容的缠绵之意,令人不禁遐思。走进院门,则是屋舍俨然,布局开阔,飞翘檐角、镂空窗格无不精致秀雅,平整的青砖地面上明显可以看出洒扫过后的痕迹。   立于院中,身周暑气顿消。周围林木苍翠,不知名的清越鸟鸣自远处遥遥传来。浛水惊讶地左右打量,她身旁的程青禹只眸中含笑,十分含蓄地自得着。在她环视过一周后,低语一句。   “还喜欢么?”   浛水瞥他一眼,不及说话,厢房旁的廊道上忽然转出个小小的人影——大概是听到开门声而来应门的。那小小人影跑到他们近前,羞怯地停住了,仰起瘦巴巴的清秀小脸,怯怯地开口:“我、我是衣衣……你们是程公子和浛姑娘吗?”   看到这个虽然穿着破旧,却仰起头努力把每个字说清楚的小姑娘,两人的目光都是一柔。程青禹弯下腰,微笑着:“是啊。你是林羽的妹妹是么?”   “嗯,”衣衣重重点了下头,一提到林羽她的大眼睛里便亮晶晶的,面对陌生人的紧张无形中也消散了许多。   “哥哥和徐公子都到山下的集市去了……他们说您一会就到,让我和其他同伴打扫完院子后,都在这等您。”   ——其他同伴?   衣衣的话声刚落,她出来的那个方向便挤挤挨挨地探出一二三四五个黑黄黑黄的小脑袋,几张同样瘦巴巴的小脸怯生生地望着这边,好似在等着衣衣“凯旋归去”……   瞧见这幕,程青禹一时好气又好笑。他本来是让徐穆和林羽找些人来帮忙整理屋子,没想到他们竟把这一群孩子拉来了……瞧着这窗明几净的样子,不知费了这些孩子多少力气。   心下暗叹,他轻抚着衣衣枯黄的发顶,温声道:“衣衣,你和同伴们先去歇着罢。等下会有个叫做沉砚的小哥哥进来,你让他把马车上的糕点拿出来,和你们一起分了罢。”   看着小姑娘脚步欢快跑回她的那群小伙伴中间,程青禹直起身,看向静静站着的浛水,话声似乎还没脱去面对小孩子的低沉轻柔。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浛水迟疑了一瞬,用力地回握住他,点头。   *   对这院落的路线程青禹显然已暗熟于心。他带着浛水转过主屋,沿着廊道到了杂草丛生、还未来得及整理的小园子,又穿过园子,来到一处十分隐蔽的旧门前。   他从袖里掏出把小小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那把很有些年头了的铜锁。单手推开木门,门后露出一条曲折地通往林木深处的小小石子路。   浛水随他踏上这条小径,所有的烦扰、所有的忧虑似乎都被留在了身后那个荒芜的小园子,她毫不犹豫跟着他踏进这个曲折而迷离的梦境。梦境那头,又究竟会有什么等待着她呢?   或许……   某个瞬间,浛水的眼睛几乎变得比衣衣的还亮。   她已是不必猜了。   二人越往前,茂密的山林逐渐稀疏,阳光同山风都渐渐强烈起来。当尽头的空阔处显露一个小小的尖顶时,浛水的脚步早已不由自主地加快——几乎反倒成了她拉着程青禹的手往前走了——   终于——   两人的视野再无遮拦,那座朱檐褪色的亭台完完全全地映进眼里。亭边竖着一块高大的石碑,上有与青芜别院相同字迹的三个大字。   望——江——亭——   整个亭子临近高崖,对面则是一览无遗的辽阔江岸。极目望去,百余丈宽的江面波光粼粼,平缓流动着,如一条银亮的带子横亘原野。两岸山峦起伏不定,色青如黛,仿若碧玉。江面不知从何而来的渔歌声隐入云霄,回荡于这青山绿水之间,余留下悠长的清韵。   这是……浛江。   浛水出生的那条江河。   立于望江亭上,眺望着那缓缓流动的无垠浛江,浛水浑身的血液似乎都以同样的韵律流遍全身,山风里极其亲切的气息呼唤她回到那里面去,成为那江里的一滴水,一道细流,融入江中,日日夜夜地奔涌流动,向往着那未知的尽头而去——   瞬间,她整个身体仿佛都化成一蓬轻盈的水雾,被清冽的山风一吹就散。   完全恍惚了的浛水,回过头最后看到的画面,模糊得像是隔了层水汽,只有那人霎时间被惊慌占满的清俊容颜显得那样鲜明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赶出来辣!! 为庆祝卡文终于结束,窝要给亲们献上一个大大滴热吻~(*╯3╰)(*╯3╰)(*╯3╰)~(不准躲开哈! 好了好了不多说了,趁着灵感还在窝要去码下一章辣~   ☆、吃味   第二十九章   天色尚暗,空中灰云翻滚,电蛇隐约。“哗哗”的大雨声掩盖了一切声响,汇聚的水流从山林间缓缓漫下,腾起冰冷的潮汽。   昏暗的青芜别院一隅——   天际一道闷雷滚过,吓得刚从院角的茅房里钻出来的林羽浑身一抖,提着裤子的手差点都松开了。   ——自打有了那次雨夜被绑的经历,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小爷对这类天气算是彻底落下了阴影。别说是下雨天,便是平常的夜晚没重要的事也决不独个出门。今晚上……还是因为傍晚吃饭时程公子的脸实在太黑,唬得他连浛姑娘去哪儿了都不敢问,只敢埋头一个劲儿扒饭。一不留神扒了好大几口咸菜——山脚那个小破集市只卖这个——临睡前渴得受不了灌了一大壶水,后边没睡上两个时辰就被尿憋醒了……当然他那时还是决定坚强地憋下去,可眼见都憋了大半夜了,临到天亮时却实在忍不住,只好夹着腿呲牙咧嘴地跑来茅房……   如今三急解决了,寂静的黑暗和密集的雨声再无保留地一股脑袭来。林羽一边不断催眠自己“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一边急匆匆地便往回跑。   一直到中庭,林羽实在跑不动了,扶着廊柱喘气。夜色中,冰冷的雨水从檐上滴落,溅上他裸、露的脚踝。林羽呼吸不稳地抬头,欲要一口气跑回住处,哪知一眼撞见空荡荡庭院里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   “啊啊啊!!!”   *   随着清晨到来,雨势渐弱,山林里只余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声。   晨光突破云层,稀稀薄薄地洒下。青芜别院的正厅,也被那阵尖叫惊醒的徐穆俊容惺忪,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打着哈欠跨进门。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大早地就在那瞎叫唤……”   等他看清眼前的场景时,登时愣住了,抬起的脚都忘了落下。   尚且摆放着原主人的器具的大厅里,一身月白长衫的程青禹挺拔如刀地坐在那,面无表情,端着张白面书生的冷脸,那样子和昨晚的情景何其相像——但那浑身的冷气减轻了不知多少,根本就是寒天大雪和阴天小雨的区别嘛!极其了解好友的徐穆心下不由得愤愤——他昨晚也没吃好饭来着。   至于程青禹冷脸而对的人当然不可能是边上捂着鼻不断打喷嚏的林羽。而是……他身前三步远的地方,浑身湿淋淋、僵直地站在那的白衣女子。   ——浛水整个人仿佛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某种意义上的确是这样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地凌乱地耷拉在背上,同湿透的衣裙往下不停滴答着雨水,片刻间,站立的那块已是汇聚了一摊水洼。几绺乌黑的发丝粘在那十足水灵的雪白脸蛋上,她不自觉咬着唇瓣,长睫微颤,清幽幽的双眸想看又不敢看向那边的他,那可怜的小模样……让人一看便不由自主地心头发软。   徐穆几大步进了门,瞅瞅这气氛诡异的两人,眼睛里“嚓嚓嚓”闪现兴奋的光。   啧啧啧,子衡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平时不是百般呵护容不得人说半句坏话么?怎么到了美人受难的现在倒是摆起冷脸来了,要是他……这时候早搂上美人的小蛮腰,深情地执起美人小手,无数甜言蜜语不要钱地洒出来了。哪还能让湿漉漉的美人站这白吹着冷风……   “欸,徐公子,程公子……和晗姑娘这是怎么了?”   林羽吸溜着清涕,磨磨蹭蹭地挨过来,与他一同稀奇地打量那平素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徐穆双臂抱着,懒洋洋地扔出一句,“我怎么知道。”   语毕睨他一眼。“先前——是你在那鬼叫?”   回想起之前的乌龙事件,林羽尴尬地揉揉鼻子,“哎,我那不是,那不是不知道是浛姑娘嘛,要知道是她我肯定不怕的……不过,昨天衣衣不是说浛姑娘和程公子一道来的么?怎么晚上没看到她,反而是今早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徐穆才没理会他的唠唠叨叨,一拍他的脑袋。“还不去拿几条毛巾过来,没见着人家姑娘浑身湿着么!”   林羽如梦初醒,忙不迭往外跑。跑到半路又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一边走一边苦思冥想,好不容易才记起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哎哎,浛姑娘不是……不是有那什么法术嘛?那次在湖边都丁点没被水打湿,怎么现在……倒淋成那样了??   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努力许久,林羽只得放弃了。   果然,有法术,就是任性……   支走了林羽,徐穆仔细瞧了瞧那边仍维持着一坐一站、僵持不动的两个人,原本还想着要不要劝上两句,但……觑见好友的眸光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徐穆玩味地笑了。也不再杵这煞风景,随便寻了个“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的借口,很干脆地甩手离开了。   随着他的离开,厅里顿时只剩下程青禹和浛水两人。   外间的雨声依旧淅淅沥沥的,回荡于安静的屋内,莫名令人感到一丝熟悉。仿佛……又回到他们初次在客栈相见时的情景。   程青禹透过窗口,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一夜未睡的他心情似乎也如同这骤雨过后的山林,积水浸没,冷意泛滥,带着种沉甸甸的疲惫。   “……对不起。”   浛水的低语和着雨声一起落入他耳中。   程青禹收回视线,垂首不语,过分俊秀的眉眼依然淡淡的,似乎没有听到她这句话。   不知怎么的,浛水心头忽紧。她情不自禁地前进了一步,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我、我并不是故意突然消失的。”   纠结了好一会,她笨嘴拙舌地解释:“那时我不知道怎么……怎么就恍惚了,灵力完全失控,没办法控制身体,所、所以直接回了江里……”   “真的对不起,子衡,对不起……”   “对不起,子衡……”   听着她把那句“子衡对不起”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句遍,都不知道换句好听的话……不知不觉间,程青禹心底已是软得不像样子。   终是,不能放手。不忍心,也不舍得。   心底暗自认输的他面上仍是淡淡的,极冷淡般,蓦地吐出两个字。   “——过来。”   浛水几乎没听清他这句话。愣了好一下,立时毫不犹豫地靠近他,挨着他的膝蹲下,秀气的杏眼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程青禹的眼角眉梢不为人知地悄悄柔化。他缓和了语气,“不是有法术么,先把身上的水弄掉。”   浛水便一滞。而后乖乖流转灵力,浑身的江水雨水便似被她的身体吸收,一丝一毫都没留下。若是被还困惑着的林羽望见了,估计也只能无言以对。   “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恐惧。”   大掌抚上她乌黑柔软的发顶,程青禹语调很轻地道。是的,恐惧。只有在她突然消失的那刻,他才明白他有多无能为力。毕竟……他没有如她那样的法力。若她真想离开,他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就如骤来的雨,天边的云,那样猝不及防地闯进他心里,却又那样漫不经心地离开。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所幸,她终是回来了。   “不要再这样了好么?”他的语调依然很轻,“如果要离开……至少先同我说一声。”   不要让他这个无能的猎手连望着她离开时的背影的机会都没有。   浛水不加思索地点头,一双漆黑的瞳孔里只倒映着他的影子。她极其认真地道:“不会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不会再离开你。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做出这样的承诺。而对于她来说,一旦作出承诺便几乎是……不可更改的。这点,她和他都无比清楚。   程青禹抚在她头上的手陡然一顿。   好像……因祸得福了?   他缓缓低下头,对上她幽深专注的视线。良久,唇角终于勾起浅浅的弧度。   随着程青禹这一笑,从始至终都诡异莫名的气氛总算是缓和下来。倚在他膝上的浛水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地神色一松,粉润的唇瓣也随之微微翘起。   ……不过这种不告而别的行为还是不能姑息的。决不能养成了习惯。这样想着,程青禹帮浛水拂去额上的碎发,闲话般谈起。   “既是回到了江里,伤势应该好了许多罢。”   其实这话不用问,光看她那水灵灵的脸色也就知道了。浛水重重点头,“已是好了大半了,再有几天应当就痊愈了。”   “昨天会那样急着离开……是很久没回去了么?”   程青禹不动声色地笑着。   听到他的话,浛水的神色却是明显一变。心情忽地又低落了下去。   她那时会那样失控,甚至连形体都无法控制,其实……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已经……四年没有回去了。她不许我随意离开柳府,即便出门也不得离开云川镇之内。”   ‘她’指得是……柳烟。   所以即便浛江与云川镇的距离对她来说根本不算远,可就因为那么一句诺言,她四年未能再回来一次。联想到她对水的喜爱,程青禹完全能想象到她在重见“家乡”时的欣喜。再加之她那随心所欲的性子,难怪那时竟会难以自控,说不与他说一声便径自化成一道光投到那江里了……   虽然能理解,程青禹还是为这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简单答案而感到一丝莫名的无奈。   所以说,他还是不如一条大江是么……瞧着她那双眼发亮、回味无穷的模样,程青禹决不会承认自己竟对一条大江吃味了。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那我们过两天就搬来如何?”   最终,程青禹这般对浛水道。   在浛水迫不及待地点头时,他笑笑,“至于今天,我们还是先回去罢。花圃和其他一些东西还没整理好,等都弄好了,我们就搬来。”   “对了,”他似乎想起什么,温和无害地加上句,“浛水,这几天你若是闷了,仍去书房消遣消遣罢。我又从老丈那借了好几本新书,想来定会有你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更~ 话说节奏四不四太慢了??下一章就开启新剧情!   ☆、拦门   第三十章   雨滴溅落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握着伞柄的手掌修长而骨节分明。程青禹转过身,接过车帘里伸出的那只玉白的纤手,将手里的伞大半倾斜到刚下车的女子那方,不在意半边身子已裸、露在霏霏细雨中。   戴着斗笠的沉砚向主子禀报了一声,便吆喝着马往县衙的马厩走去,他还得卸车喂马,招呼那群杂役好好看着马车,要干的事儿还有不少。至于其他人,林羽和那群小孩都留在青芜别院,反正城隍庙的那个破洞还没修好,他们就权当守屋了;徐穆则是半路就下了车,也不知去哪浪荡了。唯有喜静的程青禹和浛水径直回了县衙,沉砚负责赶车,自然也跟着回来了。   二人撑着同一把伞进了侧门,往小院的方向走。正是下雨,县衙里怪冷清的,一路没碰上几个人。其间浛水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瞟了眼程青禹被打湿的那边肩膀,眼里暗暗闪过羡慕之色。但自知犯了“弥天大错”的她决计不敢说些什么,乖巧地缩在男子怀里,任他把自己护得滴雨不沾。   对这眼神恍若未觉,程青禹从容地携着她穿过长径。临近小院时,远远地,二人意外地看到个年轻男子打着伞在院门外徘徊着。距离太远,也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只能觉出那人的身形异常瘦削,宽大的锦袍套在身上,风一吹便像要把人刮跑了似的。   脚步不由得缓下来。程青禹凝神打量了会儿,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没显露出来。只是揽着浛水的手微微收紧了。他偏头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重又提步,步履沉健地靠近院门。   浛水对除他以外的人毫不在意,他要走,便毫不迟疑地跟上。随着距离缩小,门边的男子自然也发现了二人,耷拉着的脑袋瞬间抬起。几步跨到他们跟前,一看便是久病之人的苍白脸庞从伞下露出,一对凹陷进眼眶里的黝黑眼珠直直钉在浛水身上,丁点没注意到她身旁的另一个人,表情专注得……有些可怕。   几乎是看到这男子眼神的一瞬间程青禹便下意识生出厌恶。他移身挡在浛水身前,淡淡道:“不知韩公子到此有何贵干。”   柳府中程青禹曾见过这个韩公子一面,虽然那时昏睡着的韩宇轩同此时目光赤.裸、瘦削苍白的男子有极大不同,但还是不妨碍他立刻认出其来。   这个韩公子应是刚从昏睡中醒来没两天,为何没有卧床休养,反而冒雨守候在他们院门前?   听到他开口,韩宇轩才如梦初醒地注意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目光极为不舍地从完全没看他的浛水身上挪开,他低头狼狈地咳嗽了一声,好歹恢复了两分县令公子该有的仪态。   “我、我是看下这么大的雨,担心……担心浛姑娘……”   吞吞吐吐地,究竟担心什么他半天也说不上来。   程青禹目光愈冷。   “他人家眷便无需足下费心了。我们正要进去,还请韩公子让开。”   一大早便候在这里的韩宇轩当然不可能只听他一句话便乖乖让开。他一边思量对策,一边暗暗端详着眼前这个神色沉着的俊逸男子——他应该便是那个新来的徐捕头的好友,据说出身京城程家的程青禹了。   思及这个名字,韩宇轩似乎觉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听过。没待他细想下去,程青禹已是耐心用罄。他不再废话,直接想要绕过其人去到门边。韩宇轩顿时慌了,手足无措地挡在二人身前,憋出一声喊声“我我我是想请二位乘船赏湖!!并无其他意思!!”   “——不必了。”   冷冷吐出这三个字。程青禹护着浛水绕到门前,“吱呀”推开门,将手里的伞递给她,语气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轻柔,“你先进去,我稍后就到。”   仿佛一点没听到他身后的叫嚷声,浛水轻轻点头。却没接过他手里的伞,而是后退一步,迎着雨丝,对他浅浅地笑了笑,整个人没入了门后。   在她露出笑容的一刹那,后面叫嚷的杂音忽地消失了。无奈握住伞的程青禹转过身,正对上前刻还慌急不堪的韩宇轩怔忡的脸庞——   然而令人意外地,那双眼里却是没有半点的意乱情迷。唯有……仿佛见到什么完全意料之外的事情的呆滞迷茫。   程青禹眉峰微蹙。   “……韩公子还有什么事么?”   被这句话打断了恍惚。韩宇轩慌忙回神,眼前却早没了女子的身影,只有比他颀长许多的清俊男子站在阶上冷淡地看着他。沉黑双眼里存在着某种令他下意识想要避开的东西。   没了浛水在,韩宇轩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是失去了主心骨,也完全没了与眼前这个男子对抗的勇气,胡乱地答了句,脚步凌乱而虚浮地沿另一条路离开了。   瞧见他踉跄的背影,程青禹眉间的痕迹越深,心里越发地觉得不对劲。   就当他自顾自沉思的当口,雨中又有脚步声传来。一抬头,沉砚正从他们回来的方向朝他小步快跑过来。斗笠下的笑容似乎都比平时格外灿烂殷切,透着抹他忽略已久的心虚味道……   *   “……就是这些了,公子。”   院里,解下斗笠的沉砚老老实实跪在程青禹跟前,再不敢有丁点侥幸的念头,将前天后花园里遇到那韩公子的事巨细无靡的一一道来。说完后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知自己肯定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程青禹神色平静,倒瞧不出什么生气的样子。只是放下手里的茶盏,淡淡道了句:“回京后,自己去找耿总管领罚。下去罢。”   沉砚蓦地瞪大眼,两只眼圈瞬间便红了。他抿着嘴,不敢多说一个字,向主子重重磕了一个头,沉默地站起来,躬身退下了。   “……是我决定去水潭那里的,”瞧着曾护在她身前的少年脚步沉重无比地出了屋子,旁边的浛水难得开口,“之后他也一直挡在我身前,你……莫要罚他了。”   程青禹的目光缓和下来。却是对她摇了摇头。“我并非是为此而罚他。”   他温声道:“将他留下本就是为了照顾你。出门前,我曾对他道‘事你如事我’。他莽撞地将你带到他人私地的事暂且不提,在那般意外发生后,回来却选择隐瞒不报,乃是犯了为人奴仆的大忌。这次幸而没出什么大事,下次却再难有这样的好运了。便是为了他好,我也得重重罚他一次。”   道理虽是如此,但其实更重要的……是涉及到了她。   经过这次,沉砚总该懂得到底该用何种态度侍候她了。   程青禹的“事她如事我”,从来不只是一句空话。   听他这么一说,惩罚沉砚似乎完全成了合情合理的事。浛水想了又想,也没觉出不对的地方,最后只好默认他的话了。程青禹见她再说不出什么,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在后花园偶遇韩宇轩一事,除了沉砚外,知道得更清楚的……其实该是被偶遇的浛水才对。沉砚是对这事太过在意,害怕被罚才没禀报于他,浛水与他在一起这么久,却对此事只字未提——恐怕是对其太不在意了,才没想到告诉他一声。导致今日别人都找上门了,他才知道自己护在心尖上的人竟是被他人觊觎了。   程青禹不自觉地又摇了下头。她这个随心所欲的性子看来是真要改改了。   ……只不过,此时此刻,还有比改性子更重要的事。   “浛水,你曾经……以柳烟的模样见过那个韩公子么?”   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静谧里,程青禹忽而如此道。   浛水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有几次,需要他将犯人运进柳府的时候,都是我幻化成柳烟的模样同他见面的。”   猜对了,程青禹却毫不觉得高兴。曾经多次见过那县令公子的事……浛水根本没同他说过。便是那次揭露所有真相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提到这事。虽然同大局没有丝毫影响,但他就是忍不住地……觉得胸闷……   浛水奇怪地看着忽然沉默了的他。以她简单的脑袋,怕是永远都明白不了他此时正在想些什么了。   “咳——”程青禹努力把所有不适宜的情绪拂开,试图回到自己原先的思路。他回想着先前那韩公子的一举一动,再一次确认其的确很不对劲。压住胸闷的感觉,他询问浛水在那些见面里是否有发现韩宇轩有什么不对劲,不出意料地,浛水只对他茫然地摇头。   “那你……以柳烟的面貌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那时可有什么异常的事发生?”   最后一次见面?浛水下意识回想,而后记起了——   和那个韩公子最后一次见面,似乎,正是在西山的渚云亭。   那天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窝……好像得了不到晚上就码不出字来的病肿么办(>﹏<) ……求不嫌弃(卖萌眨眼 另外,总算是突破十万了,撒花小小地庆祝下~~   ☆、打发   三十一   渚云亭一事,真正论起缘由来还得从年初韩宇轩被韩夫人禁足时说起。   ……彼时,韩宇轩为柳烟偷运犯人已近三年之久。虽然他做得极尽小心,但这种事毕竟纸包不住火。年初时,早就觉得不对劲的韩夫人终于查出了这事,几乎是当即便把儿子拘禁在府里,不得她允许决不准他踏出府门一步!   就在韩夫人焦头烂额地去为儿子收拾烂摊子之时,被关在府里的韩宇轩亦是心急如焚。他心知母亲对惨案后唯一活下的柳烟的厌恶之情,生怕她再因此事对心上人做些什么,被关不过两天,他便绞尽脑汁传信给自己的心腹赵二,让他去柳府传信,一定要看到柳烟后亲自与她说他的事,提醒她小心为上。   哪知赵二到了柳府,先被那个古里古怪的老婆子打量了半晌,最后慢吞吞地直接给拒了,连门都没让他进。韩宇轩闻知此消息自然更加着急,只当是下人自作主张,又接连唤赵二去了好几次,结果却别无二致。只有最后一次,总算求着一身青衣的柳烟出面了,却仍旧只是冷冷的一句‘你和你家公子以后都不要再来这里了’——   从赵二口中听到这话的韩宇轩完全呆住了。辗转一夜未眠,听到寂静里的第一声鸡鸣时他忽地前所未有地镇定下来。起身亲写了一封书信,命令赵二带去柳府。   ——他终是不甘心。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约柳烟在他们时常幽会的渚云亭见面。   那个老婆子——即真正的柳烟,见到这封信心里极烦。偷运犯人的事既被韩家那个死老太婆发现,韩宇轩今后肯定是没办法再帮她干这种事了。再和他往来也只有更加使那个老虔婆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来。何况,更重要的——她对韩宇轩那副木呆呆毫不懂情趣的性子早就腻烦了,根本不想再同他敷衍下去。见几番拒绝都没令那个呆子死心,柳烟干脆让浛水变成她的样子,赴约去彻底拒绝他——   ‘不必留情面,直接让他不要再来找我了。’   约定的那天早上,仍旧一副苍老模样的柳烟不胜其烦地嘱咐浛水。   对她的这些□□浛水向来不多加理会。她让她去打发掉谁,她便也不置一词地去了,也没想到彻底得罪了知县之子可能会为如今名存实亡的柳府招来什么祸端。   顺道告知了源水书屋的老者晚间有雨一事,浛水便径直去了渚云亭。   这地方她亦不是第一次来了。好不容易借着赵二的掩护溜出县衙的韩宇轩一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来了,丝毫没注意到心上人格外的冷淡,只顾捉住她的手向她倾诉自己的一腔相思之情。   直接抽出手,浛水平平淡淡地道出一句。   ‘从今往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对面韩宇轩如遭雷击!下意识要拉住她追问。   浛水顿时避开,退后几步,依然冷冷道:‘你只要记住我们再也没关系就好。’   语毕,转身就要离开。下一瞬胳膊上陡然传来一阵大力,她骤然被拉回身体,双眼通红的韩宇轩死死箍住她双臂,有些狰狞的脸孔逼进到她眼前三寸不到的地方,低吼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冒着被别人发现的危险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却这样轻易地就说我们再无关系……难道、难道你真的一直是在利用我吗………’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出浓浓的矛盾和痛苦,看上去极为可怕,又极为可怜。浛水避开他的视线,神情冷淡不变。   ‘——我要走了。’   ‘以后不要找我。’   说完就挣来他的束缚,自顾自离开了。徒留韩宇轩颓然倒地,捂脸失控地痛哭……   干完了差事,浛水也没有多想,直接回了柳府。   她没想到韩宇轩会紧跟着追来。   ——虽然柳烟在外的“知己”很多,但她通常都是与他们在琼景楼,或是其他诗情画意的地方见面,极少让这些人进到荒芜不堪的柳府里。身为那些“知己”之一的韩宇轩自然也不例外。   不顾一切地追到柳府,韩宇轩当时的状态可想而知是如何失魂落魄。当他用力地叩开门扉后,打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惯例上应是……   苍老模样的,真正的柳烟。   无人传唤,浛水自然也没再关注那个韩公子的事。只知道柳烟去应门后就一直没有回转。而那个韩公子,若无意外,进了柳府也没有再离开,始终地……同柳烟在一起。浛水也没闻见那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于是,时间便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再之后,就是程青禹和徐穆找上门,寻到不知怎么昏迷了的韩公子,再将之带走了。   终于说完了,浛水不觉地微松口气。正当她抿着自己那盏清水,放松心神去听门外滴滴答答的雨声,边上那人不急不躁的问声却是蓦地拉回她的思绪——   “提醒老者……夜间有雨?”   她滞住。抬起一只眼,正对上男子投过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   立刻地,浛水复又埋下头,再不注意旁的,专心致志地喝自己的水。   微微一笑,大发慈悲地放过她这次,程青禹目光微垂,指尖相对,静静沉思着。   脑中仿佛有一个转盘在极快转动,他试图将所有的事情连成一线。   会需要浛水特意提醒的,定然是一场大雨。而最近下大雨的日子……还是上个月的事了。   这个时间,连同之前的事,恰好都合了上来。   他和沉砚从源水书屋还书回来的那晚,恰是大雨滂沱。那天傍晚,林羽先是兴奋来报在县衙附近瞧见那个曾收买他去盯着捕快们的中年男子,其后不久,便在独自回房时被抓……这两件事,林羽碰上的人都是那个耳后生痣的赵二。而那赵二之所以会这么巧地被他撞见,恐怕便是在那天下午想法将关在府里的韩宇轩送到了渚云亭,才会在回县衙时恰巧被眼尖的林羽发现……   那晚得到消息后,程青禹曾问林羽,那个男子是否是因为察觉到他才会消失,林羽却只道不知——如今看来,这个赵二当时肯定也是发现了他,方才消失得那样迅速,更想到“杀人灭口”,趁着深夜大雨,谁也不注意时将林羽掳走了……幸亏韩夫人正因韩宇轩出府失踪了的事查到其头上,使得这赵二一时来不及痛下杀手,林羽才能捡回这条小命。   林羽被掳是在当天深夜,那个时候……韩宇轩应当也早就追进柳府了。次日一早,他们抓住意图杀人抛尸的韩府仆人和那赵二,再将林羽救出……晚间被醒来的韩夫人托付,真正去到柳府是在第三日清晨。   所以说,韩宇轩独自和柳烟相处足有一天两夜。进柳府前他除了精神上大受打击,身体并无什么不适;再被人看到时,却是面孔苍白,昏迷不醒。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再于这两日毫无预兆地苏醒——   “……浛水,你伤势还没大好,先去歇着罢。”   眼角瞥到浛水杯中的水已饮尽,程青禹自沉思里醒来,轻声叮咛了她句。毕竟赶了一路的车,回来又是被人堵门、又是训斥沉砚,她还没来得及休息下便又被他拉着回忆之前的旧事……都怪他没思虑周全,累得她跟着忙了许久。   浛水倒不觉得怎么累。就是……不太舍得放下手里的杯子。犹豫了好一会,她还是轻轻放下了杯子——然后一手提起了桌上的茶壶,对他点点头,神色平静地踏进内室了。   瞧着她提壶离开,程青禹摇头失笑。   他也起身,来到门口,眺望内宅的方向,不知不觉,唇角的笑弧渐渐地落下了。唯留越渐抿紧的一条直线。   在韩宇轩独自呆在柳府的一天两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长期昏迷,与突然醒来,与柳烟又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望着远处,他眸色愈深。   看来……是到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无论躲在暗处的柳烟想要做些什么,他都绝不会让她得逞!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祝福~小天使们端午节快乐~ 有木有吃好吃的粽子呀.(?>?<?)?   ☆、送药   第三十二章   正在程青禹下定决心要好生查探下这个韩公子的底细时,内宅中,韩宇轩居住的院落里却是一片寂静。   珠儿一手端着药碗,另一手推开道漆黑的门缝,侧身轻巧地踏进门里。整套动作放得轻之又轻,生怕发出太大的声响惹恼了里间之人。   房中一片昏暗。几扇窗户都紧紧关闭着,只有雨声模模糊糊透进来。内室的帘幔也放下了,隐约能看到一个瘦削的人影急躁地左右踱步,间或低下头咳嗽着。浓重的药味和一股子潮闷躁动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令人一踏进来便像是溺入了水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珠儿一进门便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面上却是丁点不敢露出异色——   若放在以前,给文质彬彬的大少爷送药这种事怕不早被丫鬟们抢破了头,怎么都轮不上她这个二等丫鬟都不是的小丫头。可是……自打少爷这次醒来,为他送药便成了极烫手的一份差事,谁都不愿沾上。   想到前一日忽然就被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至今还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的大丫鬟,珠儿悄悄咽了口唾沫,定定神,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把药碗放在案几上,不敢去看那边浑身都环绕着一股阴郁之气的男子,她小心翼翼地躬身一福。   “……少爷,该喝药了。”   床边垂头不语的韩宇轩骤然转头看向她!一大步迈到半蹲着的她跟前。被阴影笼罩了的珠儿呼吸一窒,几乎下意识就想避开。没待她有所动作,韩宇轩猛地伸手将桌上的药碗扫落在地上,他的吼声和瓷碗摔破的声音瞬间在珠儿耳边炸响——   “滚!!”   “是是是……奴奴婢马上走!马上走!!”   珠儿嗓音都破了,身子抖如筛糠,仓皇不堪退出了门外。   ——踏出房门,看到光亮的一瞬,珠儿才觉得自己似乎又活了过来。她涂着脂粉的脸上犹自残留着惊吓之色,迫不及待便要离开这个火坑般的地方。可没走出两步,她蓦地想起那堆药碗的碎片,身为夫人指定给少爷的“贴身”丫鬟,连这种事都干不好之后还指不定会受什么罚。于是她顿住脚,环顾了一周四下无人的院子,烦恼着不知道找谁顶缸。想着想着她一下子记起来,连忙转脚到了一边的角房。   角房里不见一个洒扫的下人,只有先前来送药的老婆子还留在那。连个座都没有,悄无声息地蹲在角落里,头发灰白凌乱,外面裹着件脏污破损的蓝布袄,整个人如同一根久不见光的枯老树根,从内里腐朽到外,连头发丝都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枯败味道。   珠儿在门口就掩着鼻停下。一面暗想厨房怎么会让这么个腌臜婆子来送药,一面嫌恶之极地对其道:“药碗碎了,还不去少爷的屋里帮忙打扫!”   闻见声音,婆子迟缓地抬起头。昏暗里,混沌不清的视线投过来,霎时间,整颗心似被冰箭穿透,珠儿竟莫名一阵恶寒。   这婆子凭的邪门!她再不敢多呆,丢下句“敢不去有你好看的!”,便抬步匆匆离开了。   直到再听不到她的足音,角房里的婆子才慢吞吞起身,腰背佝偻着,埋头往正房走去。   ——推进门的一刹那,婆子隐在暗处的那张脸忽然勾起一丝模糊不清的笑容。   屋里面,依然烦躁之极的韩宇轩闻见开门声,再按捺不住,摔帘走出来。正要斥骂时,一眼看清来人的样子,他的声音骤然被堵在嗓子眼。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盯在那人身上便不动了,苍白的脸上蒸腾起异样的绯色,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个枯瘦的老婆子,而是一名绝色佳人。他情难自已地前进一步,又怕唐突到她,立在那踟蹰不已。   诡异的气氛里,忽的响起一声老木锯动般的笑声。门边的婆子抬起头,整张脸只剩下一层枯皮包裹在外,完全看不清五官。两个黑窟窿镶嵌在眼睛的地方,深不见底,唯有中心处有两点微弱的红光闪耀。她咧开皱缩成一团的嘴,把枯树枝似的手递给局促不安的男子。韩宇轩立马如得珍宝地捧住,引着她走进内室。对地上那滩褐色的药渍和白色的碎瓷片视若无睹,两人一道坐在他的床上,挨在一起,仿若情人般喁喁私语。   “……烟儿,都是我没用,至今都没能靠近那个浛水……”   深情地凝视这张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可怖脸庞,韩宇轩懊恼不已地自责着。   他身旁的老婆子——即柳烟裂嘴笑笑,安慰他似的低语:“没关系,没关系,烟儿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她眼里的红光闪烁了一下。“以后……你不用再接近浛水了。以她的性子,前两次不成,之后对你也只会一屑不顾。”   “现在,你只需要想办法……把那个程青禹单独约出来。”   “什么?”韩宇轩顿时愣住,“那个程公子……对你也有用处吗?”   柳烟摇摇头,颈间的骨头发出“咯吱”的声响,“他对我没什么用,不过——浛水对她却极为看重。”   “只要抓住他,诱出浛水自然不会是难事了。”   听到她既是嫉恨又是胜券在握的声音,韩宇轩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愣愣地点头——应该说自从看到柳烟,他整个人便是木愣愣的,少了几分人的鲜活气,从头至尾盯着她眼里闪烁的红光几乎眨都不眨一下。   又听得柳烟缓缓教他如何将那程青禹诱开,他依旧木呆呆地点头。最后,确定他已经明白怎么做了,柳烟满意地一笑,这才注意到他无比痴迷的目光,有心情挑逗一二。   “霖逸,从小到大你都对烟儿这么好。便是烟儿被奸人害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你也依然不离不弃……烟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呢……”   柳烟暗哑地呢喃着,逼到他跟前,黑窟窿似的眼睛里红光越炽。   整个屋子里好像都被某种粘稠的物质充满了,韩宇轩盯着她的眼睛,脑子里早已是一片混沌,只有某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他心底蛊惑着。   去吧,她不是你最爱的人么?去吧,去好好地爱她吧……   他激动得发抖,情不自禁便俯下头——   阴雨绵绵,连窗缝透出的光也渐渐消失了。屋里终于完全陷入黑暗。   *   直到傍晚,徐穆才带着一身酒气回了县衙。   因为懒得撑伞,头发外衫都湿透了,徐穆自己却半点不在意,随意抹了把脸上的水,就想直接回卧室歇息。看得厅里等了一下午的程青禹不禁扶额叹气。也只好吩咐一旁敛声屏气地立着的沉砚跟过去,侍候好友洗漱换衣。   洗漱过后的徐穆醉意果然散了许多。清醒过来的他难得感到一丝不好意思,一把扔开毛巾,对那边好整以暇的程青禹嘿嘿一笑。   “这不是……这不是好久没喝了嘛!好吧好吧,子衡你现在说吧!我一定洗耳恭听。”   看他作出一副掏耳的样子,程青禹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   “总没个正形……我叫你,为的是那个韩公子的事。”   “韩公子?被我们从柳府带回来的那个?”   程青禹颔首,“对。”   徐穆这就纳闷了。虽然听说那个昏迷着的韩公子不久前醒过来了,可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两日徐穆一直为着别院的事而忙碌,对县衙里的事自然毫不知情。程青禹简单和他说了下后花园和今天的事——以及他对那个行为古怪的韩公子的怀疑。徐穆一听虎目便亮了!   徐穆本就不是个闲得住的人,自打“放假”后他早就无聊透顶了,不然今天也不会喝酒喝到现在才回来。子衡的推测他一向是深信不疑的,他既说那个韩公子有问题那其便一定是有问题,这下他可算是找着事做了!   “这个韩公子早有偷运犯人的罪行在那,要拿他还不容易!明天我就去——”   “——文彦,你如今可不再是这府里的捕头了。”   程青禹无奈地打断兴奋过头的好友。   没了捕头这个可以正当拿人的身份,即便他们和那个韩夫人有言在先,她也绝不可能就此认账。甚至……就算文彦仍是捕快,但真正能做主的韩知县已经回到县衙了,这一县之中最大的官便是他,依其做派,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大义灭亲的人……   真要追究其独子的罪名,说不定到时灭的不是那韩宇轩,反倒会是无权又无人的他们。   被好友这话一激,徐穆顿时也反应过来了。跃跃欲试的神色一滞,好没意思地靠回椅子里。   程青禹能叫他来,对于这些自然也早就思虑到了。   对于韩知县在云川镇的一手遮天,他并非没有对策。   他缓缓道出:“我与管辖此地的邵元熙邵知州曾有一面之缘……我思量致信于他,托他一管云川之事,你看如何?”   徐穆摸着下巴,“邵元熙?这个名字怎么听得有点耳熟……”   “对了!是不是就是那个专门跑到京城找你求画,然后死活要拜你为师的那个老头?”   程青禹……无奈地点了下头。   徐穆“蹭”地站起来。   “那这事肯定能行!别人不敢说,但这个邵元熙是出了名的嫉恶如仇,若是被他知道自己辖下还有韩平这等尸餐素位的官儿,不用旁人说什么,他亦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到了那时,他们当然也有的是机会审问那个韩公子和柳烟的关系了!   只不过……徐穆迟疑了,瞧瞧神色不变的好友,“这事……恐怕不是一二天能办到的吧?”   光是把信递到那邵知州的手里,怕不都要花个三五天,更别说真正要惩治一个知县,按流程走下来,再急没有个十天半个月都决计办不下来这事……谁知道趁这段时间那个韩宇轩和躲在暗处的柳烟又会出什么妖蛾子呢?   “所以,我需要一个最适合的人快马去州府找到邵知州,不必按手续下来惩处韩平,只需要带了邵知州的公函和审讯的人来,就说怀疑韩知县之子长期偷运犯人,需要审判便行。”   程青禹看着好友,正色以对:“——文彦,你愿意跑这一趟吗?”   迎着好友的注视,徐穆洒脱一笑,“这点小事爷还不放在心上!正好爷骨头早松散了,能跑跑马再好不过!”   “不过……子衡,要是我走了,你和其他人这几天怎么办?”   程青禹笑了,拍拍好友的肩,淡淡地道:“我准备明天就和浛水搬出这里。”      ☆、搬走   第三十三章   次日,用毕早饭,带齐干粮清水,徐穆怀里揣着程青禹连夜写出的书信,朝送行的他们洒脱挥手,缰绳一拉,沐着晨光骑马远去了。   直到好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路上,程青禹方才收回视线。回去的路上,他沉思不语,沉砚紧紧闭着嘴,丁点不敢打扰自家公子。一直跟在他的身旁的浛水也发现了他异乎寻常的沉默,不由想到昨晚他同她说的与徐穆的那场对话——   她知道,今日徐穆的离开,绝大多数是为了解决她带来的问题。甚至他们在云川的羁留,多半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偏头看了旁边神情沉静的程青禹一眼,心头像坠着一块大石,沉甸甸的,但又觉得异常安稳踏实。   “真的不用他去的。”   某一刻,浛水低声开口。带着凉意的晨风穿过他们之间。   “柳烟……打不过我的。”   不说以前,便是现在,就算柳烟已经完全入魔法力大增,但她不可能长时间保持这种状态。若她没有猜错,在柳烟爆发地杀了那个道士之后,身体就应该已极快衰竭下去,如今的身体状况恐怕连从前最衰老的时候还不如。更不可能威胁到伤势已近痊愈的她。   用不了多久,不用别人来打,柳烟自己恐怕就已经彻底被魔气吞噬而亡了。   程青禹明白浛水的意思。听她喃喃说着柳烟打不过她,他终是不禁莞尔一笑,看向她,尽量轻松地笑道:“不用担心,以文彦的身手,这点小事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的。过不了几天他应该就回来了。”   浛水轻轻“嗯”了一声,低下眸子,神色显得有些沉潜。   ——昨晚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神情。再三对他说着不用徐穆跑这一趟,格外地不自在,似乎非常担心自己给他们添了什么麻烦……浛水始终是不适应旁人为她如此打算。与他越渐加深的羁绊亦让她觉得不安。   “文彦此去并非只是为了柳烟一事,”他牵住她的手,轻声道,“他更是为了此间的百姓而去。韩平这种无能之辈,留在任上也只会徇私枉法、剥削百姓。便如他对其子的包庇,几乎完全视王法于无睹。所以我们必须寻个有权管他的人对他加以惩处,这样方能严明法纪,肃清风气。”   他细细道来,观浛水的神色……仍是恪酢醍懂,显然仍旧不懂。程青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说来,马上就要搬去青芜别院了,但看浛水这样郁郁寡欢……既然浛水不想走,那我们就再在县衙住几天罢。”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墨眸里里闪烁着笑意,   “不要——”浛水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抬头瞪他,圆圆的杏眼再不见从前的清冷,反倒越发显出稚气,看得程青禹心底一片温软。   难得生气了的浛水连路都不走了,直直瞪着还在笑的他,直接了当地道:“我不要再住在这里,我住到江边的房子。”   昨天他在别院还说要过几天才搬去,晚上却又说今天就搬。她还没来得及谴责他一点都不守信用,现在竟然又道之后才搬——   见她真当真了,程青禹忙不迭道歉,只是眼里始终有着一分好笑的神色。浛水丝毫不觉,听着他软语低声的道歉,严肃地点点头,最后终于再开金口——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做人应该信守承诺才对。”   ……都不知道她究竟从哪里学到的这些。头次被只小妖怪教训如何“做人”的栖云公子表示心情很复杂。最终也只得摇摇头,含笑拉着她重新往里走。   总算也教训了一回别人的浛水几乎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嘴角总忍不住想往上翘。看得后边的沉砚暗暗偷笑。   回到院里,也知道他们今天就要搬离这里的沉砚兴奋地收拾行李去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们主仆二人和徐穆带的东西都不多,浛水更是衣食自理,再省事不过。最后收拾出两个包袱也就完事了。   沉砚收拾好行李便去了放马车的地方,准备出发前的事宜去了。书房里,程青禹和浛水正在一同收拾那些笔墨纸砚。书房的事程青禹一贯习惯自己做。至于浛水却是被他硬拉来的,不然她也只有呆站在一旁,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   正当屋里两人气氛安然地整理书墨时,院门口忽有敲门声传来。沉砚不在,院里洒扫的小丫头跑去应门。一阵交谈声过后,小丫头怯怯地跑到书房外,朝着门里喊:“程公子,孙县丞奉老爷的命请你过去。”   里间的两人都停下了动作。   “应该是韩县令知道我要离开的消息,所以请我过去叙话。我很快就回来,你在院子里不要出去。”   温言安抚过她之后,程青禹便出了门,和那个挂着谄笑的瘦小县丞匆匆离去了。   浛水倚在门边,眸光如水,望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廊道间,不知怎么的,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安。想要跟去又怕自己会妨碍到他。   ——她知道按“规矩”,这种场合女子不应该出现。临行道别亦是人世再寻常不过的礼节,所以他……应当不会有事的。   *   一路往内宅里走,孙县丞躬身在前领路,一口一个“程公子”,满口奉承不断。程青禹不温不火地跟着,偶尔与其客套两句。余光始终注意着周遭的景色,他渐渐感觉到不对劲。   ——他蓦地停住脚步。前方的孙县丞还没反应过来,走出好几步才发现人不见了,连忙跑回来,神情倒没什么不对劲的。   “程公子怎么不走了?还没到地方呢。”   孙县丞擦着汗疑惑地问。程青禹没有立刻答他,而是环顾陌生的环境。   只见四周花木葱荣,鸟语空鸣,却不见一个人影。   “孙县丞,这里似乎不是去正屋的路吧。”   他淡淡地道。一府之主自是住在最大的正屋里,但观周围的景色,分明像是正在花园里,且越渐往里深入。   听到这话,孙县丞一滞。不过也很快恢复正常,若无其事地回他:“老爷心情好,特意来赏园子的,还想借着这雨后景色和大名鼎鼎的栖云公子论诗一番呢,程公子我们快走吧。”   程青禹却没被他这看似合情合理的话说服。“可这周围并无仆人踪影,如果是赏园,韩大人不会不带一个仆从吧。”   头上汗出如浆,孙县丞的手巾几乎都完全浸湿了。见他直身立在那里,始终没有一丝要往前走的意思,孙县丞左右为难,僵持好一会,他终是不抵压力,无奈出声。   “……不瞒公子,确实不是老爷叫你过去践行。”   他另换了付恳切形容,以十分诚挚的语气对他道:“是府上的大少爷想请公子一聚。大少爷对栖云公子一向极为推崇,今早小的接到程公子要离开的消息,本正想向老爷禀报,哪知偶然遇上了大少爷。大少爷知道您要离开,深为遗憾,便托小的将程公子约出来,也好结交一番。怕程公子贵人事忙,无暇会见生人,大少爷才嘱咐小的事先不要告诉程公子是他约的你……”   早在听到孙县丞的第一句话程青禹便觉不好。在其唠唠叨叨的时候,他状若认真的听着,暗下却分神寻找出路。然而周围假山环绕,只有他们脚下的一条路可走,若要离开只有从原路返回。   而他们来的方向……不知何时,已有两个彪形壮仆堵在路口,对路中的他虎视眈眈。   这个时候,前方假山后也骤然响起一道犹带气虚的男声。   “——孙叔说的没错,霖逸确实想同程公子好生结交一番。不知程公子可否赏脸一去。”   面色苍白泛青的韩宇轩从嶙峋的假山后转出,一个眼神,他身边的两名壮仆山一般堵在路上,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随时能扑上来咬住敌人的咽喉。   孙县丞自然也觉察出气氛的不对。他左顾右盼,见自己也在包围圈里,不由得全身打颤,顿时话声都不稳了,“大、大少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韩宇轩神情阴骘,满身戾气,和孙县丞记忆里那个软弱温吞的大少爷直有天壤之别。他不耐烦地道:“孙叔我的事你就别管了,快点过来,难道你要站在外人的一边吗?”   孙县丞当然不可能站在程青禹那边。可他看着韩宇轩这要打杀人的气势,简直欲哭无泪,颤着声劝道:“大、大少爷,不能对程公子无礼啊,我、我们……”   我们根本惹不起人家啊!   韩宇轩却再等不下去,直接吩咐下人“把他弄开”,他身边的壮仆得了令,大跨两步就到了孙县丞跟前,被这魁梧的身材唬得下意识后退,孙县丞没待说句话,头上蒲掌一把扇下,杀鸡似的叫声一半卡在喉咙里,他“扑通”干脆倒下。   嫌昏在路上的孙县丞碍事,韩宇轩让人把他丢在一边。然后视线猛地投到路中间的程青禹身上,眼里血丝泛滥——   只要抓住这个人,烟儿就会答应永远呆在他身边了!   早在他们对答的时候,程青禹看似垂头不语,实则已将袖里的短剑握在手心。不动声色地估量和前面孙县丞的距离。   不行……太远了。不足以令他瞬间到其背后将其制住。何况听这二人的对话,这个孙县丞应该并不知道韩宇轩的真实目的,韩宇轩也未必会为了孙县丞投鼠忌器,反而更可能弃卒保军……   打定主意不能妄动的程青禹看着其他人狞笑着逼近,神色分毫不变,直身玉立,朗声道:“韩宇轩,你便甘愿为了柳烟那么个女子一错再错么!”   韩宇轩的身形陡然一僵。转眼却毫不在乎地笑了,那笑容显得生硬而狰狞。   “所有人根本都不知道我的烟儿有多好!”他的语气恶狠狠又带着种奇异的痴迷。“哼!本来念在你是栖云公子的分上不想动粗,但你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给我上!”他对其他仆人一声暴喝。   程青禹亦刹那间抽剑以对!但他毕竟和常年习武的徐穆不同,虽然称不上文弱,仅会的几招却也只能强身健体罢了,同这种大宅里专门养来看家护院的壮仆根本不能相比。此时占着利器之便勉强没被这些人近身,但时间一长他也绝对抵挡不下去。   靠在假山上的韩宇轩喘着粗气这样想着,瞧见那边步履动作丝毫不乱的男子时却仍然不免地感到挫败——这程青禹撑不了多久,他何尝也是瞒不了多久。他把周围所有伺候的下人都支开了,还把护院都带了来,迟早会被父亲母亲发觉的,而他们中无论谁知道了都决计不会允许他再这样做下去。所以,他必须速战速决!   想到这,他憋住一口气,提声呵斥:“还不快点把这人拿下!谁第一个拿下他我就再加十倍赏银!”   几乎他这话一出的瞬间程青禹便觉压力骤增!步履都不禁变得迟缓,好几次都险些被越发兴奋起来的壮仆捉住。这种情形下,他只能更加精下心,发挥自己最大的力量沉着以对。   眼见他终于有抵挡不住的迹象,韩宇轩难掩心喜。便是远处的林子里,一个枯枝般佝偻的人影藏在枝叶间,全身贯注地盯着手执短剑和壮仆们打斗在一起的清俊男子,整个身体兴奋地直发抖。   只要把这人捉住,不愁浛水不会束手就擒!到那时、到那时她就可以……   她裂开嘴,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整个人蹲在那仿佛某种怪异的兽类,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韩宇轩和暗处的柳烟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斗成一堆的那边时,谁也没发现边上被扔到草丛里的孙县丞眼皮抖了抖,悄然睁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考了四级……宝宝心好累╥﹏╥...   ☆、祠堂   第三十四章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远近蝉鸣聒噪,他们离去的那条路依然毫无动静。   院门口等候的浛水眉心愈凝,紧紧抿着唇,扶着门的手不觉间寒气溢出,在门框上冻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心底的烦躁与不安越积越多,终于她再按捺不住,下定决心,就算坏了“规矩”她也必须跟去看看!   她将将踏出第一步,不远处却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浛水立刻循声望去,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地大步跑来,最后停在她跟前弯腰扶膝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姑、姑娘,公子被人抓走了!”沉砚满脸通红,显见是极着急地跑过来的,“那个孙县丞根本就是骗人的!他其实是受了韩宇轩的指使,把公子骗到花园里要抓他!幸亏公子身手矫健才没被他们得逞,可是后来……突然一阵黑风吹过,公子就一下子不见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浛水霎时如坠冰窟,几乎浑身僵祝她闭了闭眼,用尽所有自制力使情绪平定下来。   “那股黑风是否有股浓重的腥臭味?”她断然问道。   沉砚被问得一愣,神色呆滞起来,“我、我不知道……”   距离较远的话没闻见气味也是情有可原。浛水便不再管他,自顾自地极力思索:无需气味佐证,能变幻出黑风还与韩宇轩勾结在一起,整个云川镇也唯有躲藏已久的柳烟可以做到……如果是柳烟,她掳了人最可能去的地方……   ——血冥灯,柳府!   就在沉砚急得几乎快哭出来时,面前被他视作唯一救星的白衣女子忽的化作一团白雾,眼见就要完全消散,他惊住,急忙喊道:“浛姑娘你要去哪里?1   “我去柳府救子衡,你留在此地勿要妄动。”   寒气凛然的女声回荡在空气里,不及散去,他身前已是空无一物。   也在这瞬间,仿佛控制木偶的丝线骤然断开,沉砚所有焦急惊愕的表情全都凝固在脸上,木然地立在原地。良久良久,呆滞的双眼才终于缓缓亮起神采。   有如大梦初醒,全身简直像是跑了十里路那般又酸又痛。沉砚痛苦地呻.吟一声,扶腰打量周围的环境,奇怪非常地想:他不是在喂马吗……怎么一回神就到院门口来了……   *   柳府。   整座府邸仿若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翳,清冷更甚以往,便在大白天里也显出森森的鬼气,让人一见就不由望而却步。本该守在前后门口的捕快们丝毫不见踪影。   几乎是到达这里的一瞬,浛水便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魔气,肆无忌惮地欲要钻进她的口鼻中,比之从前浓郁了何止百倍。身周蓝光闪现,登时将所有的魔气逼至三尺之外,浛水神色越发冷凝,略感受了下,便径直朝着魔气最为浓郁的地方赶去——那里正是柳家祠堂的方向。亦是地道入口的所在。   荒芜景色在身畔一掠而过,转眼间,檐生蛛网、荒草丛生的破败祠堂出现在她面前。沉重的乌木大门张开,露出黑魆魆的门洞,仿佛是一头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将猎物吞噬。   祠堂里,正中央的地面上,脊背佝偻的柳烟无所顾忌地盘膝坐着,身着湖蓝衣衫的男子一动不动地躺着,上半身被柳烟极为亲密地抱在怀里,从浛水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散落在地上的漆黑长发。   “浛水,好久不见了。”   柳烟抬头对神情冰冷的浛水“笑”了“笑”,枯皱脸皮松垮垮地包裹着头骨,清晰地显现出头颅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既诡异又可怖。   “放开他。”浛水仿若未闻,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怀里的男子,语气冷冽犹如冰锋。   柳烟不以为意,低下头也看向怀里的人,同样皮包骨的手掌亲昵地在男子漆黑的头顶上一下下抚弄着,“你果然只关心这个程公子啊,为了他连我们这四年相依相伴的情谊都丝毫不顾了,亏得烟儿还一直想着再和你见面呢……”   时刻盯她的浛水脚步微动,正要暗暗施放灵力,柳烟掌上的动作却陡然改变——她依旧没有抬头,放在男子头上的五指指甲却骤然伸长变尖,仿佛五把寒光闪闪的尖刃,危险地插.进他的发里。   “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声音里的森冷再不掩饰,柳烟手臂紧绷,黑洞的眼里红光闪烁,让人绝对不会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   “你究竟想要什么?”   指尖都完全僵住,好一会,浛水敛下眸冷冷地问。子衡与柳府的那些事毫无干系,柳烟会这样处心积虑地抓住他只会是为了威胁她——所以,柳烟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见她果然因为顾虑而停止动作,柳烟略略放松了些,脸色稍有缓和。她沙哑嘿笑,“我只是想让我们再回到从前那样不可以么?想当初,你可是许诺会尽力助我的啊……”   “好。”浛水毫不迟疑地道。   但不知怎么,她这样干脆的态度反而更加惹怒了里间的柳烟。   “——既然这个男人对你这样重要,那拿你的命换他的命你肯吗?!”   柳烟大喝,声音里带着无比冰冷的怒意。   浛水沉默了。   “……你需要我怎么做?”   气极反笑,柳烟嘶哑地喊:“把你的内珠给我!”   ——到这时,她的声音也终于泄露出一丝贪婪的急切。她死死盯着浛水的动作,血红的光几乎充满了整个眼眶。   听到她的话,浛水没有多言,伸出右手,一枚半透明的蓝色内珠从掌心缓缓浮出,停留在空气里。滢蓝光芒沿着珠子表面精妙的纹路流动,映亮了她瓷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面庞,浛水抬高手里的内珠,平静地看向柳烟。   “把他给我,这个给你。”   视线紧紧粘在这颗美丽得令人心醉的珠子上,柳烟整个心神都似乎被那些不断变幻的花纹吸进去了。她贪婪地望着,险些就要忍不住冲上前来抢夺……不过,她此时才是占据上风的那个人。   “先把珠子扔给我,我就把他还给你。”   柳烟舔了舔嘴巴,渴望地说。见浛水一时没动,冷笑一声,她五指指尖更加没入男子的发里,几乎就要插.进他的头颅——“不愿意是么……”   “住手!!”浛水的心骤然收紧!   柳烟一下子停住,看好戏似地望向她。浛水的眸光越发幽深,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掌心一翻,内珠划过一道蓝色弧线,无声落在柳烟的怀中。   紧接着她逼近一步,“把子衡给我。”   “哈哈哈,浛水你果然还是那么天真1   终于握住温凉如玉的内珠,柳烟嘶声大笑着,手下毫不留情地便要往男子头上刺进去——   然而这时她手里的内珠却骤然暴出一片强烈的光芒!与此同时手上传来剧烈的灼痛感,柳烟一声惊叫,下意识松手扔掉了内珠。   旋即便感到怀里一空!   原来趁她分神的间隙,果断闪进祠堂的浛水拉起她怀里的男子就要化雾离开,甚至都来不及捡起地上的内珠。哪知拉住他的一瞬,本昏迷着的男子突然睁开血红的双眼,张开长满獠牙的嘴咬向她的脖子——   虽然瞬间侧身避开,但她白皙的脖颈依然被划出两道深深的血痕!汩汩鲜血流下肩膀,血痕的颜色眨眼间变得浓黑如墨,伤口蕴含的魔毒蛆虫般拼命侵蚀血肉,引得身体里残留的灵力急剧消耗对抗。浛水面色惨白,险险避过男子再次的猛扑,惊鸿一瞥间,借着微弱光线辨认出来——眼前这个同样穿着湖蓝衣衫的男子根本就不是程青禹!   “宇轩,把她逼进里面去!!”   那边的柳烟急切大喊!她拖着双腿趴伏在地上,焦急地看着他们二人的打斗。韩宇轩此时却似乎已经完全失去理智,面上青筋一根根暴起,神色狰狞,本能地向浛水攻击着,动作毫无章法却力道极大。失去内珠又受重伤的浛水迫不得已越渐往里面退去。   所幸韩宇轩的这种状态只持续了短短片刻。感觉到他力量和速度终于都减弱下来,浛水没来得及喘口气,脚下踩到的一块地砖突然下陷,头顶一座丈许高的黑铁笼子从天而降——   “轰隆”一声巨响,灰尘四起,猝不及防的浛水被整个囚禁起来。她捂着伤口抬起头,挣扎着想要施法离开,牢笼四周却腾起一片蒙蒙血光,将她的法力全部禁锢其中。   灵力反噬之下,浛水一口鲜血喷出,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软软倒下了。      ☆、石洞   第三十五章   冷……好冷……   无力低垂的面庞微不可见地一动,身体里越渐升起的寒意终于将昏迷的浛水唤醒。她吃力地睁开眼,眼前仍是大片的暗沉,思绪一时停滞住,连同所有的感官都一并变得迟钝。   然而,咫尺之外,某种令她齿寒的力量刺激她本能地清醒。眼前一层阴翳似被陡然揭开,虽然视野里依然昏暗,却终于有微光透出。借着这光,她总算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地方。   是在柳府祠堂下的石洞里。四周寥寥两三盏长明灯奄奄一息地燃烧着,勉强映亮周围。她正身处在一个没有灯光的角落,被石壁上伸出的粗长铁链一圈圈紧紧地缚住身体,稍微挪动下都无比艰难。   她的面前,是那座一丈见方的血池。里间已经完全干涸,只留下一池黑红的血迹。池子的正中心,那座窄窄的石台上却不再是空空如也——上面悬空摆放着一盏看似毫不出奇的烛台,一豆青色细焰正静静燃烧着,仿佛微微一吹便会熄灭。这恐怕也正是她所悚然的源头,虽然周遭弥漫的魔气反常地全部消失了,但这青灯所透露出的气息却比侵蚀性极强的魔气更令人心生畏惧。   那是,死气。   约莫一指粗细的光束由这盏青灯的灯芯发出,笔直连到这边,尽头深深扎进她脖颈的伤口里,颜色亦由几乎透明的淡青色逐渐转变为鲜红的血色。   她第一眼看到的微光便是源自这道光束。   细细看去,红色的光束其实是由千百条细如发丝的光丝聚集而成。浛水能感觉到这些盘踞在她伤口处的光丝如有生命般向她的血肉里蠕动,拼命吸取着身体里每一滴血液。深重的寒意从伤口向全身止不住扩散,她的生气似乎也在随着这些血液一同被光丝抽离开……   浛水看不到自己现在的脸色究竟有多么惨白。但她心里仍平静地估算,按这种速度,或许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她也会被吸成人干了。   ——就如躺在那边的韩宇轩一样。   她前方几尺远的地方,枯瘦的柳烟趴坐在韩宇轩的身上,尖利的十指穿透其肩膀,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灰白的头颅伏在其脖颈间,不断吞咽液体的“咕咚”声诡异地在石洞里回荡着。   她身下的韩宇轩则剧烈抽搐,使得上面的柳烟都不断抖动着,喉咙里发出渗人的“咔嚓”声,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干瘪下去的脸挣扎着朝向浛水这方,双目欲裂,手臂极力伸出,仿佛在向这里唯一的第三人求救。   然而,失去内丹的浛水自顾都已不暇,莫说再去救他。长睫颤动了下,浛水迟缓地将视线移到那盏诡异的青灯上。在接连不断的吞咽声,和越发低弱的“咔嚓”声里,她徒劳地看着那盏灯的青光里掺进血色,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亮。   趴伏的柳烟终于从再无声息的韩宇轩身上爬起。   地上仅仅剩下一具包裹在锦衣里、覆着一层薄薄皮肤的骷髅。骷髅黑洞洞的眼眶木然地望着浛水的方向,好似仍在控诉着她的见死不救。   ……这是对浛水而言不算陌生的场景。数不清有多少次,那些被送进这里的犯人,或是诱捕来的平民,在被柳烟吸血时几乎都会这般向沉默站在一旁的她拼命求救,哭喊挣扎惨叫咒骂无所不用。   而她也总是这样冷眼看着他们被活生生吸成一具骷髅。无一例外。   所以如今轮到她,也是活该的不是么?   *   “……浛水,原来你已经醒了啊。”   嘶哑的嗓音。柳烟背对着灯光站在浛水跟前。身体依旧枯瘦而佝偻,还不到她的胸口——但与苍老身体截然不同地,脖子上方却是一张无比美艳的年轻脸庞。乌发如云,明眸里似含了脉脉春水,面颊更是吹弹可破般红润极了;尤其是那双饱满的红唇,染上的血色还没被擦去,像是把她帮她买来的胭脂抹了一遍又一遍,艳丽无比,殷红得马上就要滴出血来。   枯萎的身体,明艳的头颅,看着这样鲜明而突兀的对比,浛水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有点同情的罢。   柳烟身上的气息与那盏青灯的气息已经相差无几。她真的……已经完全入魔了。   最迟在今晚,她的性命便会彻底终结。   “你的性子还真的一成不变啊,半点藏不住心事。”对浛水的沉默丝毫不以为忤,柳烟反倒摇了摇头,无所谓地笑了,“同情我么?你不如先同情同情自己吧,今晚上要死是你,可不是我。”   浛水想到脖子上诡异的光束,稍一思索,已是隐隐明白了她的意思。   “看来你已经懂了,”柳烟嘶哑地喘笑了一声,盯向穿过了大半个石洞的红色光束,眼里控制不住地显露出痴迷。“只要像现在这样,用灯光把你的血一点一滴吸干,再最后融入你的内珠,就可以彻底激发血冥灯的‘回春’之能……到那时,我便能完全恢复容貌,再不用担心会衰老下去啦。你难道不为我高兴么浛水?”   柳烟捧着脸,欢喜地问她。   浛水垂下眼睫,暗自努力压制住寒意的蔓延,苍白的面庞同语气一样冷淡之极。   “是邬臾告诉你的。”   ——若是柳烟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法子,她不可能不对她下手。即便最初她们的关系远不比现在这样剑拔弩张。   对柳烟是个怎样的人,浛水从始至终都很清楚。   “是啊,浛水真聪明,我的确是从邬臾那知道的。”   说完这句,柳烟忽地嘻嘻一笑,“不过那个老道士可不会主动告诉我,是我从他嘴里逼问出来的。而且他说的可不止这点哦。浛水想不想知道那个老道士究竟还说了些什么?”   额头虚汗一颗接一颗渗出,集中心神听她说话都已变得勉强,浛水抿着唇,不愿回应她的话。柳烟没有得到回应倒也不恼——也许是受了“大功将成”的影响,此时的柳烟已然陷入一种异常的兴奋状态,对浛水的冷淡也变得异常“包容”,甚至有闲心与她聊起被追杀那天的事来。   “……掏出柳府没多久,那老道士不久就追了来………本来都要被他抓住,那瞬间,我突然浑身一热,不知怎么充满了力量,几下就反过来把他打倒了……我逼问他怎么知道血冥灯在柳府……问到血冥灯的真正用法时,那老道士一下子就变得吞吞吐吐,凭的惹人心烦。于是我直接吸了他大半血,他就再不犹豫,完完全全告诉我啦。”   彼时,失去绝大多数血液,只剩下一口气的邬臾明白面前这个几无人形、双目血红的女人真的可能下手杀了他,再不敢嘴硬下去,喘着粗气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真正能激发血冥灯功效的血液实际上不是包含阳气的凡人男子之血,而是蕴有灵力的血液。尤以“天生灵魄”之血最为难得。若能驯服一名天生灵魄的精怪,令其将自身所有精血与内丹相融,再以这枚内丹佐以血冥灯修炼,便可极快提升功力,练就魔身……   “不过我又用不着练什么魔身……而且我知道,浛水你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驯服的,想让你做把自身所有精血都融进内丹这种无异于自杀的事更是决不可能。”   柳烟慢吞吞地说,凑近眼睫几乎全部垂下的浛水耳畔,用饱含恶意的声音一字字道:“所以我就问那老道士有没有不需要驯服你就能激发血冥灯的方法,你猜他说什么了?他告诉我只要把你满身的血慢慢地、一滴滴抽干,再融进你的内丹,就可以达到我想要的结果……浛水你说,是不是很有趣呢……”   柳烟鲜红的舌尖舔了舔着染着血迹的唇角,笑得越发得意猖狂。   原来,这就是柳烟蛰伏许久,处心积虑要抓住她的真相。   “……如果不是我在杀了那个老道士之后太过虚弱,只能唤醒韩宇轩身上的蛊惑,让那个废物去接近你……不然我早就如愿了……”   血冥灯的灯光已完全转为红色,照亮整个石洞,待到其真正变得鲜红如血时,大概就是她命丧之时。浛水已经顾及不上身前犹自自言自语的柳烟。她只能感觉到身体里的那股寒意越来越浓,仅剩的生命力流失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她真的要死了。   浛水恍惚地想。   其实,她并不害怕死去。她一直觉得死亡就像是江里的水在正午的时候蒸腾而起,化为一朵云或者一阵雾般,虽然离开了熟悉的家乡,可在未来的某天,终会化作雨水重新落入江里。循环往复,亘古如此。因而,她对于“死亡”反而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她只是觉得遗憾。遗憾不能兑现同那个人的承诺。   她从来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人,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爱她。在他身边,她似乎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每天的日子平淡而温馨,一回过神,许久许久便过去了。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一开始本是极为不适,甚至下意识想逃开的——   可终究是,舍不得。所以,她对他说她不会离开他。看似和往常一样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是她在雨中游了一夜才终于作下的决定。   她想要像现在这样的,永永远远同他在一起。   ……如今,只有食言了么?   至少,给她个说声抱歉的机会罢。      ☆、夺灯   第三十六章   ——上面隐约的“轰隆”巨响令已然拔高了数尺的血色烛火扭曲了下,连同石壁上的阴影一起晃荡不休。石洞中气氛瞬变,柳烟得意的神情僵住,“刷”地转过身,惊喊:“怎么回事?!是谁在外面?!”   地道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仿佛正有一大支队伍往洞里陆续赶来,人声脚步声凌乱接近。被缚在壁边的浛水艰难地抬起头,也朝声音的方向看去,面庞苍白如雪,唯有双唇青紫,视野都渐渐模糊起来。   “浛水……你在吗……浛水……”   ……是他?原来她还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么……   而听到这呼唤声的柳烟却是越发心慌,在原地来回打转,苦苦思索对策。因为太过慌乱,美艳的脸孔都显出了一份狰狞。她一面慌急,一面死死盯着石台上方犹有灯芯最后一点没有转为殷红色的灯光,嘶哑嗓音不住咒骂:“该死!怎么还没结束!那些人马上就要进来了!……”   她根本没想到浛水那边的人会这么快就找来!如果知道她绝对不会把从韩宇轩的血里得来的力量全用去恢复容貌!此时的她也只比之前站都站不起身稍好一点,根本对抗不了这些健壮的普通人,更别说,为了维持吸血的过程,她连血冥灯也动用不了……   如今,唯一能让这些闯进来的人有所顾忌的只有……浛水了!   *   在柳烟眼冒红光,将将把如今尖锐手爪抵到浛水颈侧的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已经到达石洞之前——数把火把的光亮瞬间映亮了整个阴暗的石洞,洞中的场景一丝不差地落进来人眼中。   在手执火把的十来个捕快的最前方,一身湖蓝长衫上犹带血迹的程青禹看着石洞另一端被铁链所缚、脸色苍白得可怕的浛水,心头蓦地一阵剧痛,几乎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冷静。   “不要过来!”   挟持着浛水的柳烟大喊!激动之下寒光闪闪的长甲尖端不禁陷入浛水的皮肤里,鲜红的血丝随即渗出,她近乎疯狂地嘶喊:“谁敢过来一步我就立刻杀了她!”   程青禹硬生生顿住脚步。他果断举臂拦住身后蠢蠢欲动的捕快们,用尽所有自制力地压下心中那股灼痛和浓烈之极的戾气,镇定更胜以往地道:“好,我们可以不过去,但你必须马上把浛水放开。”   “作为交换,我可以放你安全离开。”   他这句话一出,稍后处的王大虎——即那个被徐穆折服的“刺头儿”,也是如今县衙里的“代理”捕头(也相当于正式的啦)不由面露迟疑——他们这么大一群人跑到这诡异的柳府可不光是为了救这位浛水姑娘的,更重要的还是为了救被柳府妖女蛊惑而来的大少爷。要让罪魁祸首就这么跑了,恐怕他这个“代理”捕头也得立马“放假”不可。   ……至于横躺在两方之间,包裹着一身相当眼熟的蓝色锦衣、死状可怖非常的尸首则是被捕快们不约而同忽视了。这种不干净的东西就是这群办惯案子的捕快都没谁想多瞅一眼的。   “快点退后!你是想她死么!”柳烟越发激动,手上过于激烈的动作反而刺激得浛水恢复了一丝神智。涣散的目光落在那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上,浛水嘴边不觉逸出一丝笑容,双唇微微阖动,仿佛在无声说着:子衡……   你竟真的来了啊……   “退后。”   没有多说一句,程青禹头也不回地沉沉吐出这句话。王大虎闻声一凛,反驳的话竟怎么都说不出口。心底默默内流,他忍气吞声地低声吩咐手下们,所有捕快齐齐往后退了一大步。   唯有程青禹仍留在原地。看到这群捕快退后了,柳烟微松口气,手下也终于稍有放松——程青禹在她的印象里始终只是个徒有其表的文弱书生,同这群身强体壮的捕快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她得寸进尺地喊:“这样还不够,你们全部退出地道去!”   不过这次程青禹却没那么容易就妥协,他脚步丝纹丝不动,斩钉截铁地道:“你如果不放开浛水,我亦不会再退后丝毫。”   进了这石洞的人没有谁会忽略那道从血池中央的灯盏里发出,穿过半个石洞,最终盘踞在浛水脖颈上的红色光束。仔细看去,能发现那光束里的红色竟像液体似的不断流动,向灯盏里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灯油”,简直令观者莫名生寒。恐怕这诡异的光束就是使浛水如此虚弱的罪魁祸首。   程青禹清楚地知道决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眸光微沉,定了定心神,目光从柳烟神经质般地极力思索着退路的脸上滑过,随后不动声色地落在那道光束的源头——石台上方血光大放的青铜烛台上,心中刹那间有了主意。   “我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程青禹轻描淡写地说着,张开双臂让柳烟看清自己的袖里腰间都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同时脚下向血池悄然移近一步,“只要你把浛水放了,我可以担保你安全离开这里。”   柳烟没有注意到他额外的动作,她正为到底是听信他的承诺就这样离开,还是等血冥灯完全激发后才离开而犹豫不决。她不甘心地望着那方光芒愈炽的血冥灯,再差一点、再差一点她就大功告成了……   没关系!反正有浛水在手这些人根本不敢攻过来,她只要再拖上片刻,只要片刻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终于打定主意,柳烟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程青禹身上,试图扯动僵硬的嘴角,缓和一下凝滞的氛围,“我不相信你的话,除非……除非你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你能让我安全离开,我才会放了她。”哼,这一时半会料他也拿不出所谓的证据来,待她大功告成,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她暗自冷笑。   “我可以和浛水交换,你拿我当人质比浛水更为有用。”   口中与她周旋着,实际上趁着她先前思索的时候程青禹已前进了好几步,此时距离血池仅有三四步远。   那边的柳烟犹在嗤笑,“呵,你当我傻么?以浛水的性子,根本管束不住这群人,真换了,恐怕下一刻这群人就要为他们的大少爷报仇来了。”何况浛水可是激发血冥灯的关键,稍有闪失她此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这点她当然不会告诉他。   “不换也可以,但你必须保证浛水的生命安全……”   程青禹口中不住说着,心下屏住呼吸,近了,越来越近了……   “只要你们不……”   ——就是这个时候!   柳烟的话被程青禹陡然的一个动作打断!只见一直姿态松散的他忽地迈前一步,右手从腰间抽出一个长条形的事什,狠决精准地扔向石台上悬空放置的血冥灯。一声敲击的脆响过后,血冥灯被那物打得一下子歪斜向一边,咕噜噜滚落石台,连在浛水脖子上的光束也蓦地中断。而直到此时柳烟的惊叫才将将落下——   见计划成功了,程青禹紧接着毫不迟疑地抬起长腿,跨进血池,一把将焰光缩小数倍的血冥灯捞进手里,霍然起身时正对上柳烟几欲噬人的血红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超出太多只好拆成两半了,本想把另一半也发出来的……可是宝宝现在好困啊(╯﹏╰)(╯﹏╰)(╯﹏╰) 剩下的还是等明天再发吧,现在要爬去碎觉觉了(呵欠   ☆、捉住   第三十七章   被他抛出打翻灯盏的折扇静静躺在石台下,整个石洞内的气氛却是紧绷到一触即发。柳烟见血冥灯被夺走,愤怒得目眦欲裂,恨不能一下扑过去把灯夺回来——可是她不能。失去血冥灯的她唯一的砝码只剩下手里的浛水,若连她也失去今日也就别想再脱身而出了。   心里虽然清楚这个道理,但柳烟却完全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增长,为了泄愤她越发加重手下的力道,冲着站在血池的程青禹嘶声大喊:“把血冥灯还给我!”   “……不要、咳,不要还给她。”   “浛水!!”程青禹深沉的墨眸骤然亮起,俊逸面庞露出不容错认的惊喜,“浛水你没事罢?!你现在可感觉好点了?”   没了那光束源源不断地吸收她的灵力和血液,属于妖的体质终于在失去内丹的情况下艰难地抵御起魔气以及修复过大的伤口,甚至柳烟越发扎进她血肉里的长甲也帮助了她清醒。不住低咳着,浛水迎向他担忧之极的目光,没待再次开口,已被暴跳如雷的柳烟狠狠扣住纤细的脖颈,初有好转的脸色瞬间又转为极度的苍白,她无力地听着柳烟在她耳边暴喝“你真的不想活了么?!”“要死我现在就成全你!”   程青禹一见此状也立马急了,高举手中的血冥灯,大喝道:“柳烟,你要是还想得到这盏灯就不准再伤害浛水分毫!”   被他这么一喝柳烟才似乎恢复了点理智——如今虽然不可能再激发血冥灯,可若真的杀了浛水,那她别说得回血冥灯,今日连活着走出这个石洞恐怕都不再可能。想到这点,她总算稍微收敛了下杀意,“噌”地转回头视线如淬了毒般看向程青禹。   “快把血冥灯还给我!否则我死浛水也别想活!”    “你先把浛水身上的链子解开,我们再谈其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程青禹只是沉着地道出这句,目光须臾不离浛水苍白的脸色。   柳烟本来断然拒绝,但……她只要想保命就不可能真正杀了浛水,这点想必对方亦是再清楚不过。何况……她暗道,以浛水如今失了内丹又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单凭自己的力量就正挣脱她的束缚,解开铁链反而更能有利于她挟持着她离开……   这样一想,柳烟仍旧阴测测地盯着程青禹,确保他不会有机会趁机带人攻过来,另一只手在石壁上摩挲,按下一个突出的部分。   下一刻,死死缚住浛水的铁链瞬间松开,“哗啦啦”落到地上,浛水一时几乎站立不稳,晃了好几下方才险险站定。   虽然脖颈仍然被柳烟的一只手紧紧扣着。   *   “你们全部退开!”   柳烟大吼。   程青禹神色一丝不变,退出血池,背着身往后虚推了一下,带动整个人群往后倒退数步。柳烟大喘粗气,戒惧地盯着他们,挟着浛水挨壁往地道出口一步步退去,扭曲的神情竟将那张美艳的脸撕开无数道黑色裂缝,眼角嘴边都迸裂开来,恐怖更胜妖魔。   这过程浛水始终被柳烟当做盾牌般挡在身前,导致浛水与面朝这边的程青禹直接目光相接。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仿佛完全没注意到柳烟那张令他身后那群捕快都不禁面露畏惧的面孔。   真是个傻子,大傻子……浛水心里想着,不知怎么唇角却忍不住地想要弯起。程青禹因为还要应对柳烟,不敢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但那满身的紧张却是一望即知。看到她仿佛含着笑意的幽澈双眼时他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来不及思索这是何意,就被柳烟接下来的举动再次吸引去全部心神——   她又在喝令所有人让开,竟是想就这样挟持着浛水直到离开地道。   程青禹眉心紧蹙,他不能让柳烟就这样带着浛水离开。到了开阔的地上,柳烟只会更加难以对付,想要救回浛水也会变得更加困难。   因而他在王大虎询问地看来时微微摇了摇头。   “柳烟,我不可能就这样任由你带着浛水离开。”他冷冷地道,“独自安全离开——还是和浛水一起留在这里,你选一样罢。”   他强硬的语气竟让柳烟一时都忘了暴躁。充斥了她整个眼眶的红光闪动不停,显然她正极力思索着对策。程青禹也不催促,好一会儿,才不急不缓地问她,“有决定了么?”   柳烟闻声猛然抬头,眼里红光如血,尖利的獠牙都伸出了嘴唇外,她浓浊嘶哑地喊:“你把血冥灯还给我,我就马上放了浛水。”   “——只要你一个人过来!其他人再退后三步!”   她这话一出,王大虎和其他捕快都不禁瞪大了眼,七嘴八舌地劝说着“这个妖物一定不怀好心”“她是想诱程公子过去”“程公子千万不要中计了啊!”   闻见他们的关心之辞,程青禹笑了笑,回头谢过。而后沉静地道:“请你们都再退后三步吧。”   其他人:“……”   见所有人都一脸无奈憋闷地退后三步了,程青禹转回头,手里握着犹带些许血色的血冥灯,稳步往那边靠着石壁的柳烟和浛水走去。   浛水看不到身后柳烟的表情,却能感到她的身体完全绷紧了。不知道是太过激动还是怎么,在程青禹离她们只有两三步时更是将她稍微推到一边,她自己露出大半身子,难抑兴奋地对他喊:“快点,再近些!”   程青禹亦不是没有防备。他在这个距离停下,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你将浛水推出来,我立刻将血冥灯给你。”   “不!!你近前来,亲自把它给我!”   柳烟的声音兴奋得可说得上诡异了。程青禹心底更加戒备。暗暗做好出手的准备,他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靠过去。   就在离她们堪堪一步远的距离时,程青禹神色一凛,毫无预兆地朝其旁边用力抛出血冥灯,另一只手直接想趁着柳烟分神追灯时把浛水拉过来。谁知他还没伸出手,跟前的浛水突地挣脱柳烟的手爪,一下子朝他扑来。程青禹始料未及,下意识张臂接住她,而后抬头却见柳烟的一只手爪竟已深深没进她的后背——   柳烟果然是想趁接灯的时候杀了他!不料却被她身前的浛水提前一瞬察觉,才会想要替他挡住这致命一击!   “浛水,浛水你还好么?”程青禹手足无措地抱着她,手指触及到她背后迅速弥漫开的大片濡湿,眼眶竟都泛红了,紧咬着牙根自责得恨不能杀了自己!   他本就拼着即便深受重伤也要把她救出来的!却万万没想到浛水竟会在这时挡在他身前……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浛水伏在他怀里,用力摇头,呼吸短而急促,她来不及说其他的,只是极力出声提醒:“不要让她拿到那盏灯——”   另边一击未中的柳烟丁点没有恋战,早已抽染满鲜血的左手,一步不停地跑去血冥灯掉落的地方——虽然没能杀了这个统率其他人的程青禹,可只要能拿回血冥灯,借着上面残留的血气她依然可以在这群人里全身而退!   然而,她想得很美好,却完全忽略了自己在用尽全力的一击后身体究竟有多么疲软。仅仅几尺的距离竟都踉跄不已,反倒因过于急切的步伐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上,她不及爬起,直接就要伸手去抓前面的血冥灯。但就在下一瞬,她指尖的血冥灯蓦地被人一脚踢开——   “终于抓住这个妖物了!你们还不帮着我把她压住!”好险赶到的王大虎踢开血冥灯后,以身体狠狠压住凄厉嘶叫的柳烟,没好气地冲着身后刚刚跑来的一堆捕快喊道。捕快们忍住想要掩耳的冲动,纷纷出手帮忙压制住挣扎不休的柳烟。柳烟怎么都挣不脱,眼里凶光大放,干脆用乌黑的爪子和獠牙去拼命撕咬这群大汉。   “不、不要让她的手抓破,她的手上有魔、魔毒咳,”浛水咳出一口血沫,沾在她毫无血色的唇角显得分外惊心。程青禹心头一窒,抱着她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拇指拭去那些血沫。任那方如何嘶喊闹腾,两人身周没有任何人能介入。   程青禹几乎不敢去看她身上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伏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先前的镇定完全自若消失无踪,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说,“对不起,浛水,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不该就那么离开你的,对不起……”   他的喃语震得她的肩膀微微发颤。甚至有温热的湿意在那片缓缓扩散。那种无需忧虑任何事情的感觉再度潮水般涌来,这次浛水再没一点惊慌,环抱他的腰,惬意地想要叹出声了。   “我知道你即便拼着受伤也想要救我……可是柳烟手上的魔毒常人根本受不住的。”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只有抱着她的程青禹勉强能听清。在柳烟扣在她喉咙上的手松弛的那一瞬她就已猜到她想要做些什么了,而他的动作显然也是拼着受伤也要把她救出来。虽然以柳烟现在的力量不可能伤到他的致命之处,可只要稍微沾到那魔毒后果也是不可想象。没了灵力加上仓促之下,她也只有以身替之了。   她努力仰起头,冲脸色同样苍白得不像话的他微笑,想要对他说,不要担心,我不会死的,因为我还要兑现和你的承诺,因为我还要和你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然而这难言的气氛却被那边柳烟骤然的一声嘶吼打断了。   “浛水也杀了人,凭什么只抓我!!凭什么!!!”   所有的撕咬都被得到提醒的捕快们刻意避开,柳烟双手被反剪于身后,眼见再无逃走的机会,她盯着那方亲密无间的两人,眼里恨得要滴出血来,“都是她!都是她主动去诱惑那些男人的!她用法力勾引那些本来无辜的人,给他们下禁制,引到他们自动到柳府来,凭什么就不治她的罪!她才是真正害人的妖怪!!!”   她极其不甘地朝那方喊:“浛水你不是说过要帮我的吗?!你望了我是怎么把你从江边背回来,一点点救回你,教你识字弹琴的了么!难道你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吗?!”      ☆、泯灭   第三十八章   柳烟犹在咒骂不休,挣扎的力气也似乎忽的变大,捕快们全把心思用去压制她了,不及也不敢去捂住她那张獠牙突兀的嘴。另一方,程青禹已因怀里人陡然的僵住而慌忙低头,映进眼里的景象使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浛水的脸色竟比方才还要惨白,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最为可怖的是她颈上寸余长的伤口在皮开肉绽外竟完全发紫变乌,没有一滴血流下。伤口里某种黑色物质涌动着,并不断向皮肤下蔓延,直到她雪白的衣领之下。连她背上的伤口也相仿佛,再没有血液流出,而且因为它比颈上的划伤更深,恐怕衣衫下的情景更加不堪入目。   程青禹抱着浑身冷得像是一块冰、止不住颤抖着的浛水,几乎是瞬间就猜出——是魔毒!这股黑气一定就是浛水所说的魔毒!   意识到这点,他再顾不上自责,用袖子轻柔拭去她额上的冷汗,眼眶的红色虽未消散,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却一瞬间沉静如深谭。他低头凑到眼眸半闭、神智已然模糊的浛水耳畔,极力平稳下声线,“不要怕,我一直在你身边……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你?……”   浛水从魔气侵蚀的剧痛里艰难地分出一丝心神,以气音几不可闻地道:“内丹……”   “柳烟……有……我的内丹……”   程青禹眼睛倏然一亮!事情紧急,耽误不了片刻,他心惊肉跳地看着那股黑气终于在浛水颌下缓下速度,强压下担心,在她耳畔以沉稳的声音说了句“我这就去拿回你的内丹”,然后极尽小心地将她放到地上——再霍然起身,面沉如水,衣袂都被行动间的风掀起,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被捕快们压制住的柳烟跟前,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直接问她:“浛水的内丹你藏在哪里?”   柳烟此刻鬓发凌乱,碎裂的面孔像是一张拙劣的面具般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将剥落。她虽然被反剪住双手,却毫不见恐惧,闻声仰头嘶笑。   “内丹我早就藏到一个绝不会有人知道的地方了!哈哈,就算我死也要浛水替我垫背!”   程青禹神色冷冽之极,不再废话,铮然抽出旁边一名捕快的佩剑,寒光闪闪的剑尖抵到柳烟的颈侧,他没有一丝波动地道:“说,还是不说。”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柳烟丝毫没有畏惧,反而更加猖狂地笑起来,“就算我死了那些魔气也不会停止吞噬,浛水依然要陪我一起去死!”   有恃无恐的她肆无忌惮地讥讽着,“真以为浛水只是被我逼迫的可怜女子吗?过去四年以她的法力我根本逼迫不了她做任何事!若不是她自愿下了禁制,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男子不顾柳府的凶名主动跑来!……呵呵,京城来的公子哥又如何,还不是被浛水的那张皮相蛊惑住,连自己捧在手里的是纯洁仙子还是蛇蝎心肠的女妖都分不清……”   然而看到程青禹接下来的动作,骂得痛快的柳烟霎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她的眼睛瞪得几乎没裂开,滞了一瞬,蓦地又不停大动起来,惊怒交加地大喊:“你要做什么?!把它放下!!!”   程青禹恍若未闻,一手握着那柄长剑——另一手则握着刚被其他捕快拾起递到他手里的血冥灯。经过这好一番折腾,灯芯仍然静静燃烧着,只不过比他们初到洞里时暗了许多,连火焰里掺杂的血色也在逐渐的消退中。他举剑稳稳悬停在灯盏的一寸之上,锋利的剑刃折射灯光,刺得柳烟眼里红光如血,恨不得上前来咬下他一块肉。   “你若不说,我就立刻毁了这盏灯。”   程青禹的声音冷峻如初。不出意料地,听了这话的柳烟脱口大骂起来,挣扎得周围一众捕几乎快按不住。他目光越沉,低沉道:“既然你还是不说……”   他的手眼见就要落下!那边柳烟同时尖叫了一声!   “我说!我说!!”她再顾不上咒骂,尖叫着说出这句话,胆战心惊地盯着那柄剑骤停在灯焰的尖上。程青禹没有半点耽搁,再次问了一遍内丹究竟被她藏在哪里。柳烟心思急转,犹想说个假地方蒙混过去,可对着男子那双如浸冰霜的眼,她明白自己没有丝毫说谎的可能,僵直了一息,终是认输,失魂落魄地道:“就在洞里……东面第二盏长明灯下面……”   ——她本准备在血冥灯吸干浛水的血后就立刻融入她的内丹,自然不可能把内丹藏得太远。程青禹将柳烟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判断出她并未说谎,当机立断地吩咐一名捕快去取内丹。   长明灯的位置约有两人高,也不知柳烟当初如何放到那的。还是身材最为高大的王大虎出马,伸手够到那盏灯,用力狠狠往下一拉,长明灯所在的那块岩壁竟被整块拉下。   也就在岩壁拉下的一瞬,明亮的蓝色珠光从那处凹陷的石洞透出,几乎将半个石洞映亮。王大虎几乎看傻眼了,还是程青禹语气焦急的喊了一声“把它给浛水!”他才回过神,正要踮脚去拿,却见那抹珠光的源头自己从石洞里飞出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飞向了那边躺在地上的浛水,而后光芒大作,完全将浛水笼罩住……   光芒消散时,那枚珠子已经不见踪影,想来已融进了浛水体内。而浛水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看起来仿佛没有变化。   程青禹没有片刻停留,将手里的灯和剑都交给捕快,自己快步走到浛水身边,屈膝半跪下,再小心不过地将她的上身揽进怀里,对着她的脸色和伤口一寸寸细细打量。   浛水颈上的伤口狰狞依旧,但黑气总算不再继续蔓延,甚至有所消退。她原本白中泛青的脸也好转了许多,双眼虽紧紧闭着,身体却已不再颤抖个不住。   看到这些程青禹终于大大松了口气。   “程公子,这个女人还有这盏灯要怎么处置啊?”   王大虎回到原处,看着被手下递过来的血冥灯,头痛地朝那边喊。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地,如何对待这个柳烟和这盏邪门的灯倒成了最大的问题——其犯下的累累血案自不必多说,可关键的是以柳烟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他都怀疑就算她被砍了头恐怕都未必会死。更莫说这盏更加邪门的灯了,他真是单单拿在手上都觉得烫手。   听到他的喊声,程青禹抬眼望向被捕快们包围着、整张脸隐在阴影里的柳烟,脑中不由得闪过之前的种种事情——尤其是他怀里依然气息微弱的浛水苍白如纸的脸——墨眸里锋芒一闪,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的戾气,他淡淡地道,“押回县衙,交由县太爷处置罢。”   唉,也只有这样了。真是不知道向来只收钱不管事的县太爷会怎么处置这个柳烟,不过……王大虎悄悄瞅了眼血池边的那具骷髅,又被惊到似得赶紧收回眼,接着暗暗地想:反正肯定是不会让其好过的了,尤其还有知县夫人在,这位折磨下人的手段可不算少……   嘿嘿,这下有的热闹好看喽。王大虎摸着下巴嘿笑,忽然间听到身边的手下惊呼,他不满转头,却差点没被那张五官碎裂移位的脸的脸吓得一下子跳起来!   随后他就感到手里一空——该死的,这柳烟不仅挣开了还把他因为嫌弃只用两根手指拎着的血冥灯也给抢走了!   原来在王大虎出神的时候,压着柳烟的捕快们也同样觉得差事干完,无形之中便放松了对柳烟的控制。蓄谋已久的柳烟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时候,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用自己忽然大的不像话的力量遽然挣脱了周围人的束缚,朝着她早就瞧准的血冥灯猛地扑去。王大虎惊愕之下竟真的叫她得了手。   可说柳烟的这一挣一抢都极为突然,所用不过刹那,让包括程青禹在内的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抢到灯的柳烟后放声大笑,竟就站在原地半点没有逃跑的意思。她满脸激动的扭曲,高高举起血冥灯,畅快凶狠地盯着抱着浛水的程青禹,裂到耳下的嘴刚刚张开,更令所有人惊讶的意外发生了——   她手里的灯蓦然光芒大涨,同时伴着柳烟的一声惨叫!   无数细微的灯丝从血冥灯的灯芯里抽出,狠狠扎进了下方毫无防备的柳烟身体里。柳烟脸上的狞笑犹未消失,转眼间脸和身体已干瘪下去,直到只剩下一具套着衣裳的乌黑骷髅,哗然倒地,徒散了一地人骨,那个乌黑的头颅滚了又滚,竟意外滚到了韩宇轩的尸体身边,方才停下。不远处就是那座犹残留着黑红颜色的血池。   那盏血冥灯此时也恢复了原先平平无奇的模样,滚落在地上,迎着其他人的视线,依旧好似毫无危险地静静燃烧着。……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考试,所以更新不成了(╥╯^╰╥) 不过下一章的情节窝已经构思好了,有~福~利~哟~ 终于回归大纲了好感动嘤嘤嘤嘤   ☆、放手   第三十九章   青芜别院。   经过几日前的那场大雨,山林显得越发青翠葱郁,浓浓树荫遮挡在别院上空,光瞧着便凉意沁脾。低垂的屋檐下,个头小小的衣衣正努力严肃着小脸,认真地“教训”刚才大声叫嚷的伙伴。她跟前比她高上一个头的男娃满脸通红地乖乖站着,后面的小萝卜头们嬉笑地挤成一团冲他刮脸羞羞。感到挂不住面子,趁衣衣不注意男娃扭头吓唬地瞪了他们一眼,不过小萝卜头们可半点不怕,反而纷纷朝他吐舌拉眼地作鬼脸。   正当男娃气闷的时候,从通往后院的小径上转出了一个人,衣衣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顾不上再给伙伴磕磕绊绊地讲道理,她迈着小腿蹬蹬蹬跑到那人身边,也不敢去扯他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仰着小脸,期待非常地问:“沉砚哥哥,那位姐姐醒了吗?”   沉砚闷闷摇头。一瞅见手中端着的食盘里几乎没动过的朝食,他本就无比愧疚的心情便不禁更加低落,别说平日的劲头了,简直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可是……当低头对上衣衣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时,他的表情还是不自觉地和缓下来,停下脚步,空出只手安抚地拍了拍这个比年纪懂事太多的小姑娘。   “公子一直在楼里守着,浛姑娘会没事的,衣衣不用担心。”沉砚温声安慰道。没发现自己此时的神态语气倒和他家公子说话时有七八分相似。   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衣衣想起方才的事,苹果般的小圆脸蓦地一皱,扭着手指低下了头,“……林羽哥哥说过要衣衣管好其他人不要吵闹,以免打扰到浛姑娘……可是刚刚玩跳格子的时候,输了的柱子忽然大叫了一声,衣衣没提前注意到……”   听衣衣的声音都带着颤声了,沉砚有些不知所措,连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可小姑娘依旧满脸歉疚,还很认真地想把那个男娃叫来与他认错。沉砚连忙拦住她,手忙脚乱地把食盘放到栏杆上,蹲下身安慰了她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用京城热闹非凡的灯会哄得小姑娘脸上重现笑容,沉砚不由得心底暗暗纾了口气。   “……衣衣,林羽怎么叫你管着这些孩子,他人去哪儿了?”说了这么久才想起这个问题,沉砚面带微笑,实则暗暗磨牙地道。   “哥哥去找房子去了。他说他一定要找一间比城隍庙还大还漂亮的房子给我们住!”衣衣骄傲又自豪地说。不过说完后神色又忽然变了,添了几分心疼,嘀嘀咕咕道,“……其实衣衣觉得也不用太大的,只要别像城隍庙屋顶破那么个大洞也就很好了,可哥哥就是不听……”   衣衣在那嘀咕,沉砚却是有些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林羽这几日的早出晚归竟是一直在忙活这事……别院这么大,现下只住着他们几人,要容下这十几个孩子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林羽显然没有这样的心思,宁愿先用公子给他的银子租房住也不愿一直赖在这里。   ——而他呢?在林羽积极地未着自己的弟妹找房住的时候,他却为妖人所惑,先是说谎公子被柳烟捉去,骗得浛姑娘为救公子跑去柳府,又在公子回来时乘势说出此事,误导公子不顾一切地也追去……   可以说,浛姑娘的受伤和多日的昏迷不醒与他有着莫大的干系,他又有什么脸面反去迁怒无辜的林羽呢?   “……沉砚哥哥?沉砚哥哥?你怎么了?”   被衣衣担忧的声音唤回心神,沉砚勉强对着她笑了笑,“哥哥没事。衣衣,你看你的小伙伴都等了许久了,你回去和他们玩吧,沉砚哥哥要去做事了。”   衣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耽误人家好一会了,小脸很可爱地红了。她弱弱地对他道了句歉,转身跑回去时,突然回过了头,刻意压低声音、却又十分清脆地道:“沉砚哥哥,不要总是苦着脸啦!林羽哥哥说过,多笑笑才不会像个小老头哦!”   沉砚忍俊不禁。看着小姑娘重新汇进那堆躲在一边的小萝卜头中,笑容灿烂地被其他孩童围着,半点看不出刚才的沮丧难过,心里不由得涌出一阵羡慕来。   多笑笑……他做下了那样的错事,又怎么敢像个没事人一样没心没肺地笑出来呢……   回头望了眼花木掩映间的竹楼,沉砚低落地叹了口气,重新提步,端着食盘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   鸟声清越,竹香氤氲。森森绿意从窗格外透进来,将屋内刚置办好的素雅家什都映上了一层薄光。落下的竹帘之后,青纱幔帐里,女子静静地躺着。羽睫在如玉的面庞上压下两片浓浓的阴影,双唇毫无血色,仿若只是个精致的人偶,除却胸口些微的起伏,几乎看不出活着的迹象。   床畔,程青禹默然静立。他只着了一身最为简单的青衫,墨发都不及冠起,只拿木簪简单簪起,披散在身后,别添几分清举之气。然而他本人半点都未注意到,凝视着床上那人,俊美无俦的面容仿佛凝固,温雅从容的气度已完全被深深的忧虑疲惫,以及自责所取代。   眼前的景象何曾熟悉。仅仅不到半月之前,他也是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受伤,看着她倒下,看着她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更莫说,这次她的受伤,还有本属于他的那份。   程青禹永远不会忘记看到柳烟的利爪完全没入浛水后背时的心情。那一幕在所有事情完结后的现在依然不断重现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加以放慢,甚至包括他那时所没注意到的柳烟狰狞的表情和浛水瞬间的瞳孔放大,皆纤毫俱现地呈现在他眼前。而他亦逼着自己一遍遍去回想,去感受,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终于麻木,可仍然会在最关键的那刻牵起一丝丝渗血的抽痛。   这是自虐。毫无疑问。   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记住,由于他的存在,他的无能,她曾经遭受过怎样的伤害。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知道自己该怎么去保护她。用他的性命,他的一生去弥补这个过错。   即便……   “……我很自私对不对。”   程青禹拂衫轻轻坐下,修长的手指抚平女子无意识蹙起的眉头,缓缓摩挲过她苍白如纸的面颊。“我知道,于你而言,任何人的一生其实都只是负累罢。”   他知道的,他怎会不知。江河中诞生的她,本该随心所欲地遨游在广阔天地间,不受任何事物所拘束,所束缚——   是他,不想要放手。怎么都不想放开她。   所以因此百般引诱她立下誓约,更在此刻,擅自在心底立下誓言,妄图以自己的一生相缚。   就算这样会成为她仅有的软肋,会阻碍她无拘无束的步伐,可是,他依然不想要放手。   “所谓的栖云公子,不过也只是个只顾私欲的俗人罢了。你若是醒了,也会觉得好笑的罢。”他笑着道出这句。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满室的寂静。艰难牵起的唇角终是坚持不住地落下,他的声音止不住低沉下去,“你若是醒了……你若是醒了该多好。”   “……浛水你知道么,韩知县已经将柳烟的罪行公之于众了。”   程青禹闭了闭眼,将所有的情绪收敛下去,手掌贴上她白皙的脖颈,感受着掌心微弱的脉动,仿佛聊家常似的,声音沉稳平和,完全听不出片刻前的异样。   “整个云川镇的人都知道了谁才是失踪案真正的凶手。林羽逛街回来时还道,便是那些曾在街头闲话过什么‘女妖怪’的闲汉都不敢相信,凶手竟真是他们口里的那个柳烟。”   “前日,韩知县还在其子的灵堂上对柳烟所为大加痛骂,扬言要将她‘挫骨扬灰’,还要‘推平柳府’,以报杀子之恨……不过他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程青禹微微俯下身,沉静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睡颜,“文彦昨日终于赶回来了。与他同到的还有邵知州的特使。他们正奉邵知州之命,彻底清查韩宇轩偷运囚犯一事,以及那位韩知县在云川任职数年中的所做所为……”   “柳府的地道已经被填了,所有的门都被彻底封死,永不再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受其所害了,浛水,你高不高兴?”   他的呢喃轻羽似的落在浛水枕畔。   “……”   ……不知过了多久,程青禹的目光艰难地从浛水平静的睡容上移开。默默地为她掖好被子,他站起身,目如深潭,视线穿过窗外密密匝匝的碧绿梧桐叶,仿佛落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座竹楼其实就与他们曾经过的小园毗邻。乃是青芜别院里离浛江最近的住处。因为浛水的特殊体质,离浛江越近对她的伤势越有好处,因而他为她选择了这处修养,并住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以便时时照看她。   透过这片梧桐枝叶,程青禹仿佛是站在悬崖边的望江亭上上,直接面对着那条玉带一般、安静奔涌着的浛江。   毫无预兆地,他忆起了和浛水的初次见面。   不是曾在福来客栈里的偶遇,而是真正的,令他刻骨铭心的那次“初见”。   ……彼时,他将将年满十岁。   便是在这条宽广的浛江上。   那时候,年幼的他随祖父回澄州省亲。贯穿江南以北的浛江乃是他们路途中所经过的最大一条江河,祖父花费数日,召齐一大队船队,带着他登上了最大的那艘船,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渡江而过。   那亦是程青禹出生以来第一次坐这样大的船。日光下,大船风帆高扬,破水前行。尚未满头华发的祖父抱着他立在船头,指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将自古以来有关浛江的奇异传说一一娓娓道来,高耸入云的两岸亦有猿啼声间或响起,此情此景,让向来被评作“少年老成”的他亦不由得感到一丝激动,本能地为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震撼。趁着他入神,童心未泯的祖父作势要把他丢进江里,换来他好生无奈的眼神,连着船家都大大笑话了一通。   然而意外陡生。   当船队行到最为宽阔的江心时,原本晴朗无比的天气霎时间乌云密布,几声贯彻天地的雷鸣之后,暴雨倾盆而下。同时伴随着足以掀起巨浪的狂风,整条浛江刹那间都翻滚起来,茫茫雨幕几乎遮掩了一切。所有人连同最有经验的老船家皆是措手不及,只能顶着狂风暴雨,尽力维持船体不至倾覆。   在当时年幼的程青禹看来,眼前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战栗着,脚下这艘硕大船只亦被江浪毫不费力地推挤、晃动着,只凭他自己根本无法在甲板上站稳。万幸早在暴雨到来的前一刻,他便被霍然色变的祖父紧紧抱在怀里,并在家仆的护送下极其艰难地送进了船舱中。再三叮嘱过他决不可擅自出来船舱后,祖父便又艰难地走出去,指挥船夫们稳定船身了。   便是在祖父关上门的那一刹那,船舱里临门的一扇窗户忽然被风“啪”地吹开。夹杂着雨水的狂风倒灌进里面,被祖父留在他身边的家仆被风吹得睁不开眼,他却下意识抬头,望向窗外——   程青禹不知道那该有多巧合才能做得到。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隔着茫茫的雨幕,滔滔的江浪,十岁的他就那样跌进浪花间的那双清幽到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眸里。   转眼间,那诡异之极、亦绮丽之极的一幕已被江水彻底吞没。可是年幼的程青禹依旧呆愣愣地望着那方。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祖父刚刚才对他讲过的奇异怪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唯有空白占据了一切思绪的空间。   那一眼带给他内心的冲击到底有多大,程青禹实际并不清楚。而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他或许只会学着像大人那样,以“眼花”这个万能的借口来解释这过于超出常理的一幕——只不过,世事永远难料。就在那幕消失的一息过后,船身猛然一个大的倾斜,站得离窗过近的他便在家仆陡然的惊呼声里被涌进来的江水卷进江里,丝毫不见了踪影。   弄丢了大人特意托付与他的小公子,仆从的恐慌可想而知。然而,那样的天气,人人自顾尚且不暇,就算是水性最好的船夫也不敢夸口如水后能平安返回,更遑论是在震荡的江水里寻回个十岁孩童。程青禹之后才知道,当祖父听闻他落水的消息后,竟不顾众人的劝阻,一意孤行地想要亲自下水来寻他。然而以祖父奇差无比的水性,那样的暴雨天下水不啻于自寻死路!还是服侍了他几十年的老仆拼死抱住他的脚,才拖延了片刻,换来了程青禹自己被冲上甲板的时间。   是的。本被认为绝无生存可能的程青禹,连同十几个同样落水的船夫乘客,最后无一例外地全都被冲回了船上。除了惊吓过度的几个外,竟没有一个人受伤。瞧见亲朋安然无事地返回,船上众人皆是喜出望外。犹自迷迷糊糊的小程青禹亦被祖父欣喜若狂地抱进怀里,在祖父带着颤声的迭声安慰中,眼看着浓浓的阴云消散,阳光从云团的缝隙里撒向逐渐平静的江面……   这样的奇事,自然也少不了人打听询问。可那些被江水冲上船的人,只知道落水之后便像有一股力量在后面推动着似的,把他们重又送上了船,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是一问三不知。得知这个答案,众人不免失望。时间一久,便没几个人再惦记这事。倒是行船多年的老船家们一口咬定这次的事乃是“河神”保佑,于是,从此浛江上又添了一桩“河神救人”的传说……   程青禹在祖父询问到这事时亦只是一昧的摇头。体谅孙儿才逃过一劫,祖父没有再多加询问。而他在渡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异常沉默,也被当成是落水事件的后遗症,没有人觉得奇怪。   但程青禹其实是知道的。   他看见“她”了。   混乱迷离的水光,缥缈虚幻的白影,还有拂绕过肩颈的冰凉触感……这一切与其说是真实经历过的事情,不如说更像是由幻想构成的梦境。这个梦,整整十年,他从未对任何人诉说过。只有在最为寂静的夜里,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个清幽的、冰凉的、带着江水潮气的迷离世界中……而在梦的结尾看,最后的画面,几乎总是那个雪白浪头幻化出的身影,和那双无以形容的眼睛。   程青禹从未细思过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又或许不用想。早在看到浛水所幻化的柳烟那一刻,潜意识比他的理智更早地明白了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想要靠近“她”,想要捉住“她”,想要同“她”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原来,他早已思之如狂。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说的福利下章才粗线……是的窝就是这么一枚好不容易预告一次还特么预告错误的清奇女子凸(艹皿艹 )   ☆、迷离   第四十章   当听到夹杂在鸟鸣声里的那声微弱呻.吟时,仍处于回忆中的程青禹几乎是下意识瞬间转身俯下,披散在背后的墨发因过于猛烈的动作散落在锦被上,他紧张得屏住呼吸,一瞬不落地盯着浛水鸦羽般的长睫微微抖动了下,紧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了。   屋内陷入了寂静。低垂的帐幔里,一人平躺,一人俯身于上,相距不过咫尺,近得能闻见对方的呼吸声,然而——   程青禹没有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双眼睛。无论是那十年,他对江水中惊鸿一瞥的身影无数次的心念遐想;还是在云川镇里,与变幻了容貌的她一次又一次在完全不同的境遇下相遇,在他心底,浛水始终是第一眼留给他的印象那样,飘逸,神秘,不可捉摸——以及完全相反的,简单,纯粹,泉水般一眼就能望清所有。如此矛盾的两种气质,只因她名“浛水”,于是一切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眼前的这双眼睛不同。看到浛水终于醒来,等待渴盼了数日的他本该欣喜若狂的。程青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心上人犹带着初醒朦胧的目光里从头到脚都陡然僵住,凝固在俯身的动作丝毫动弹不得。   ……或许是因为,此刻的这双眼睛虽然美丽依旧,却是恍如两谭深泉,在他所熟悉的清透外,朦胧的掩盖下,另透着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幽暗。   这是他从未在浛水的眼睛里看到过的。   是昏迷得太久,伤势还未痊愈的缘故么?   这个念头在程青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没有往更深处想,毕竟浛水总算是从仿佛永无止境的昏迷中苏醒过来了,一如既往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女子的确是他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这个,于他就已是足够了。   无言的对视里,那些毫无来由的疑虑终如天空的云絮,悄然间消散。他的双眼深沉得像是冬天的湖泊,无数情绪积淀其中,无声涌动,某一瞬间几乎就要冲破冰层一泄而出——但终是被他不动神色的压抑下。最终,程青禹只是唇角弯起一抹笑,伏在她玉白的耳畔。   “浛水,欢迎醒来。”他低低地道。尽力放轻的声音里带着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沙哑。   浛水偏过头,眼里像浮着一层迷蒙的阴翳,没有具体的焦点,显出一种奇异的涣散。她就这样愣愣地“望着”他,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她这样的表现异样的太过明显,绝不容许人忽视。不自觉地,程青禹已暗暗蹙起眉峰。他垂眸掩去眼底闪过的忧虑之色,面上却是微笑不变,稍稍坐直,抬手为她整理微乱的鬓角,语声沉稳地为她道来近来发生的事,“浛水,你不知道罢,你这一睡便过去了五天,文彦已——”   冰冷的温度忽然覆上他伸出的那只手。   程青禹蓦地停住。低头,目光落在从锦被里伸出的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上。惊讶只占了很小一部分,浛水异常的眼神是令他感到不安和忧虑的源头。一言不发地将她的手紧紧反握住,程青禹沉默了好一会,想要说些什么,忽然间,觑到浛水从醒来后就渐渐充盈了血色、在苍白面色的映衬下显得有点突兀的双唇蠕动了两下,微不可闻地说着什么话。   他不由得惊喜,立刻凝神细听,“浛水你说什么,你有什么想要的么?……”因那声音过于微弱,不自觉俯下身,离浛水的脸越来越近……   就在他离她只有一二寸之远时,一只手臂突如其来地环绕上他的脖颈!程青禹面露惊愕,不待动作,眼前骤然一黑,难以描述的冷香扑鼻而来,他只觉得唇上忽然被堵上一个柔软到不可想象的事物,温热的触感让他立刻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反而让他更加反应不能。当面前之人抱着他急切而笨拙地厮磨舔舐时,他的脑子里就像炸起一道惊雷,理智反应全被炸成了渣滓,整个人彻底呆在当地。   直等到怎么都不得法的浛水嘤咛了声,委屈地咬了一口他的下唇,他惊飞到宇宙外的理智才稍有回转,一张隽秀的俊脸几乎是瞬间涨红,他极力后退,却又怕伤到她,手足无措地想拉开她环得越来越紧的双手。   “不、不可以,浛水快松……唔唔……”   趁程青禹慌乱开口,浛水不仅没听,还近乎本能寻到他唇舌间的“破绽”——口里陡然钻进的柔滑事物令正在挣扎的程青禹动作一滞,心跳几乎都停止跳动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动作给了对方多大冲击,浛水收紧双臂,完全凭着本能和胸腔里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动在男子的口中“横冲直撞”,与她平时的冷淡性子简直天差地远。   在灵力觉醒之后,若浛水真要想禁锢住某人,那么就算程青禹这么个成年男子想要抵抗也是毫无可能。半闭的幽眸里锋芒微闪,浛水用那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一个用力便将俯身坐在床边的男子压在了身下,自己更紧随其上——   唇舌纠缠、气息交融。无奈被压,虽然极力使自己不要回应,但程青禹的呼吸亦不禁越发火热急促,原本想推开她的手已快要脱离理智的控制反过去抱紧身上这具柔软的躯体。   不行,绝不可以!浛水此时只是神智不清,他、他决不能趁人之危……   万幸的是,浛水突来的力气似乎也正随着时间急速流失,感觉到压制的力量减弱,程青禹用仅剩的一丝清醒抓准时机,施力之下终于将纠缠着他的浛水一下子反压在身下!   彻底掉了个位置,两个人此时皆是衣衫凌乱,呼吸急促。捉住浛水双手、小心压在她身上的程青禹衣襟都不知何时被扯开半幅,露出白色的里衣和些许光滑紧实的胸膛,薄唇绯红,冠玉般的俊容两颊更是红晕散开,衬着那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眸,完全有种让人把持不住想要彻底压倒他的“魅力”;而他身下的浛水也好不到哪去,青丝凌乱地铺散在素色锦被上,玉颊生晕,双唇红肿,清眸泛着迷离的水光。虽然因为脱力暂时安静下来,眼睛却仍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唇看,神情带着种异乎寻常的专注和渴望,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不知浛水何时又会恢复力气,程青禹明白自己必须快战快决。稍微平复了呼吸,他开口:“浛水你——”   根本没听他的话,恢复少许力气的浛水果断抬头,再次把他的唇堵住!   程青禹这次再没犹豫,握住她的双臂想要把她拉开,然而浛水却不再像头小蛮牛一样只知道不断索取,干脆抱紧他劲瘦的腰身开始在床上翻滚起来。程青禹所有保持距离的努力全部白费,两人不知“亲密接触”了多少下。最终停下时,两人皆大口喘息着,恰好浛水处在上方,她散乱的长发从两鬓滑落,光线暗下,一瞬间仿佛在他们面孔之间形成了一个专属的小小空间。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她眼里的阴翳不知不觉竟散去了许多,猛看去和从前别无二致。被这熟悉的目光蛊惑住,程青禹一时忘记了所有,随后下一瞬便觉得胸前一冰,原来浛水趁他失神,蓦地用手滑进他被扯开的衣襟里,直接与他的胸膛相接触——   呼吸一窒,程青禹猛地一个翻身把浛水反压在身下,亦紧紧捉住她滑进他衣襟里的那只手,两人一同躺在被蹂躏得不像样子的锦被上,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红晕已经从脸上扩散到了耳后和脖颈,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羞多还是恼多。   “浛水!究竟怎么了?你为何突然如此?”   他极力沉下声音低喝。只不过配着他那红得不像样的俊脸和薄唇,震慑力实在是低得不能再低。   然而这毫无震慑力的低喝却似乎终于起了作用。从睁开眼就自顾自动作不断的浛水好像终于把他的话听了进去,不仅停止了挣扎,而且双眼睁大,脸上的血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得一干二净,看起来甚至比最开始的时候还要苍白羸弱。把这一切看进眼里的程青禹诧异之下更觉出担忧——这前前后后两番剧烈转变绝不是寻常之事,浛水的身上定然发生了某种他所不知道的变化!   思及此处,他顿时丢开了一切羞恼,低下身急切地想要询问她的状况。浛水这回却主动侧脸避开了他,半垂下眼眸,有如最开始那样,艰难蠕动双唇,想要告诉他什么,虽然依旧显得很是模糊,但所幸音调比上一次大了不少,程青禹凑近她身边努力分辨着。   “……快……走……快……走……”   快走!   浛水为何要对他说这话?!   就在程青禹惊愕之际,床上的浛水神色忽变,似乎拼命压抑着什么,脸上显出挣扎的神色,而后生出大力,将他一下掀开,踉踉跄跄扑到床下,没待他“浛水”的喊声落下,她整个人忽而化作一束流光,自打开的窗户口投出,没入了山林里。 作者有话要说:  福利!! 快写死宝宝了Orz   ☆、追上   第四十一章   所有变故皆发生在转瞬之间。当站起身的程青禹急切地赶到窗边时,山林里早不见那道流光的踪影。他朝着流光消失的方向近乎失神地凝视半晌,某个瞬间,目光陡然一深,薄唇紧抿,再没有半点迟疑,抬步便匆匆下楼。   不远处闻见些许动静的孩子们好奇地聚到小园外,躲在墙后怯怯地望着那个好看得不得了也和气得不得了的程公子毫无预兆地疾步出了竹楼,丝毫没注意到他们的注视,几步迈到园子另一侧还未及修缮的木门前,然后径直推门而出,背对着他们大步流星地进了林子,向来从容不迫的身影这时看来却带着股无法掩饰的焦急迫切。   众萝卜们呆呆地望着那个身影极快消失在树林间,直到闻讯赶来的沉砚气喘如牛地问起他们事情始末和他家公子的去向,几个还吮着指头的小萝卜头“刷”地齐齐指向大开的木门——看得沉砚亦是一呆。公子不是执意要亲自守着浛姑娘吗?怎么会突然跑进林子里?他到底要不要追上去呢……   要换做以前,沉砚肯定是会毫不犹豫地追上去的。可是……这毕竟是关乎浛姑娘的事,虽然从未明言,但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公子对旁人过问浛姑娘的事其实极为不虞。更何况他如今犹在“悔改”期间,如果再擅做主张……   *   不提被一堆小萝卜头包围着的沉砚如何纠结,山林间以最快速度疾步前行的程青禹整个脑海别无他念,完全凭着对浛水一贯的熟知以及心中直觉大步往望江亭方向行去——他永远不会忽视浛江之于浛水的影响,即便……作出那样举动的她此时完全不能以“正常”二字视之。   时间在匆忙的脚步里一分分流逝。终于,林木渐疏,隐隐能望见绿枝间的一角朱色亭檐。失了树木的阻挡,清冽江风扑面而来,盈满双袖之际,亦送来清晰无比的水浪击打之声。闻见这声音的瞬间,程青禹心底抽紧,某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悬崖外,青山间。往日碧澈犹如玉带的浛江此时却平静不再,宽阔的水面震荡不休,上方各色灵光迸射,平白激起数丈高的白浪!崖上的程青禹远远望着这一切,几乎是瞬间便注意到了水浪里那抹熟悉的白影。他僵在原处,呼吸和目光都已不再受自己的控制,完全只能随着那身影的翻飞而起伏变化……   “阿弥陀佛。进一步悬崖峭壁,退一步海阔天空。小友可莫要想不开啊。”   不觉间,一声钟鼓长鸣般浑厚悠长的唱佛声自江心绵绵不绝地荡漾开。心神恍惚的程青禹骤然被惊醒——   视野是前所未有的开阔。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因为过于专注江中的斗法,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悬崖边上,脚尖离风蚀斑驳的崖边仅有一两寸之远。若无那道声音的提醒此刻恐怕已经一脚踏空,摔成一摊齑粉了。然而,意识到这点的他心中却并无多少恐惧。甚至连一点后退的念头也没有。   只低头看了一眼,他便立刻抬头,面色不改实则紧张之极地重新望向江心。但出乎他意料的,被斗法激起的白浪已然平息下去,余漾未停的江面上不见浛水的身影,只悬空停留着一个手持禅杖的光头和尚。   虽然距离过远看不清那和尚的面容,程青禹却能感觉到那人正对着他点头微笑,那般动作神态端的令人熟悉。   程青禹仿佛听到心底放松的一声长叹。自浛水受伤起便一直紧紧提着的心总算稍有落下,他不自禁微微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依然伫立在崖畔,长身玉立,青衫飘扬,清俊面容看似沉静,那片刻不离地紧盯着那和尚的目光却泄露了他的一丝心情。在这灼然的视线之下,自江心踏风而来的自在和尚飘然落在望江亭之前,雪白长眉,身披一件镶满补丁的黄色袈裟,满目慈和地看着多年不见的小友。   “自在大师,浛水她——”   看来想先叙叙旧是不成了。自在和尚遗憾暗叹,同时大袖轻挥,只见白光闪过,昏睡着的浛水无声出现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程青禹眸光骤亮,半跪下轻柔而又急切地将心上人揽入怀中,目光落到女子比之先前还要苍白的面色,感受到她虚弱之极的呼吸,心头狠狠一痛。   一时间,他竟不敢再看。极力平稳住呼吸,好半晌,他方才抬头,声音暗哑地开口:“大师,你知道浛水究竟是怎么了?”   “这位姑娘本是天生灵魄,清气所化的无垢之体。然而不知为何周身魔气四溢,兼之血煞之气甚浓。无垢之体比之常人更易受污秽感染,这位姑娘怕是被魔气和血煞影响了神魂,才会一时失去理智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自在和尚徐声解释道。被魔气感染可不是好说的,幸亏他这把老骨头总算还有两手,不然可拦不下这个小姑娘哟。   程青禹却完全不能似他这般轻松以对。魔气……他不可自抑地想起浛水身上那些可怖的痕迹,还有后背最为致命的那道深及肺腑的伤口……原本,重伤的应该是他,被魔气所百般折磨的也应该是他……   看着小友听了他的话,抱着怀中之人的手臂越发收紧,眼底痛色愈显,连冷凝的神情亦莫名添上了几丝恍惚,已从他的举动神态猜出五六分事实的自在和尚只想叹气。“情”之一字果真是世间最难参透的东西啊,连他这位颖悟通达非常的小友碰上这劫亦难以幸免……   ——不过,子衡此刻的异样不应该只是受情绪所影响。思及此,自在慈目微阖,口中默念起佛经,同时用力一拄禅杖。   瞬间,一圈清音以他为中心如有实质地扫荡四周,几乎完全被自责痛悔等阴暗情绪淹没的程青禹耳中一震,仿若有无数细碎嘈杂的噪音被一扫而空。见小友身周沾染的魔息尽皆消散,眼神也终于重现清明,自在和尚低唱了一声佛号,用始终沉稳如钟的声音缓缓道:“这位姑娘所染的魔气虽然极深,但并非没有净化之法。不过需要小友先将事情始末细细说与贫僧,贫僧方能确定究竟该以哪种方式应对这位姑娘身上的魔气。”   “大师所言为真?!”   他话声刚落,程青禹的眼角眉梢皆透出无比的惊喜。小友难得一见的失态让自在不禁微微一笑。   “……净心咒能暂时抑制魔气的蔓延,至少两日之内浛水姑娘不会有大碍。左近有一别院,名为‘青芜’,乃贫僧俗家所居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回京   第四十二章   “……大师,云川镇诸事,便是您赠我玉佩时说的‘命劫’么?”   青芜别院,小园中的亭子里。抬目便能见到仍安置着浛水的那座竹楼,亭子两旁的假山花圃还未来得细加整顿,显出几分多年未有人居住的衰败。高出院墙的林木却是越发繁茂,树冠苍翠,鸟啼隐隐,清幽如旧。   自在大师需要知道浛水受伤的始末,程青禹便干脆将这两月来云川镇后发生的事,客栈相遇、失踪案、柳府险遇……悉数道出。他的语气倒是一直冷静如初,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黯然却瞒不过自在大师的眼睛。   听了他最后一问,自在大师亦是沉吟良久,略微苦笑地回道:“恐怕的确如此。自看出小友你将有一大劫,这数年来,贫僧亦不只一次为你测算,但除了知晓劫难约莫发生的时间,其他发生的地点、方式等却是一无所知。还是前月察觉玉佩忽碎,贫僧才恍然醒悟,连忙依据气息沿浛江一路赶来。”   “……才知小友的劫难竟是应在云川镇中,”自在大师的声音忽然十分感慨,兼难以掩饰的一丝怅然,“难怪贫僧怎么都算都算不出了。”   似自在大师这种得道高僧,极难得会在心境上有如此明显的波动,程青禹不由微感好奇,连对浛水状况的担忧都稍微退去,忆起大师先前在望江亭边说的话,他道:“大师……是云川镇人?”   “确是。”   自在大师抚须颔首,神情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和熙,环顾了亭子一周,他颇为怀念地道:“这座别院便是贫僧专门为内子所建。选址布局,乃至院里一花一木的摆放皆是亲历为之,可算是贫僧这一生最得意之作。”   提到“内子”二字时自在大师并没有丝毫避讳,反而怀念之意甚浓,透出常人难及的豁然通达。程青禹早知大师并不是灵光寺土生土长的和尚,而是年至而立才被灵光寺前任主持度化而去,后因佛法精深闻名于世,并不知他未出家时还曾娶妻,且看上去夫妻感情甚笃。可说惊讶有之,不过也只止于惊讶罢了。   “原来大师就是老丈口中的那位‘旧友’,果真世事难料。”   程青禹感叹。难怪当初他会对此地一见倾心,建造者若是无所不精的自在大师倒也不足为奇了。   “湖生啊……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他了。”自在大师摇了摇头,目光深远地注视着墙外的山林,“当初别院初成,内子却因病逝世,未能来得及住进院里。贫僧一时心灰意冷,不愿再留在云川镇睹物思人,便急匆匆将别院托付给他,也未言明归期,一去便是数十年……”   他这一走,就再无音讯。湖生却仍自固守着他那座深藏在巷底的老旧书屋,兢兢业业地打点不负责任的旧友丢给他的这座偌大累赘……观之周围,屋瓦房梁俱是旧而不朽,若无数年持续的精心管护决计不可能保存得如此完好。眼下的衰败也不过是这几年间的疏于修整,而这,恐怕也只是因为他的这位固执的好友老了,再无更多的精力了罢。   几十年了,他和湖生都老了啊。   感受到大师话里的沉重,程青禹一时也没有再说话。沉默半晌,大师像是终于从回忆里醒过神,微微眯眼,蓦地抛出句话,把怀旧伤感的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要不,贫僧干脆把这座别院赠与小友你罢!”   程青禹:“……”   不待他想好怎么婉拒大师这明显心血来潮的提议,连接亭子的曲径另一头突然响起道苍老而不失豪迈的声音——   “逸泽你这败家的性子还真是几十年不变!不管不问了这么久,如今一回来就要把别院送人,可也不问问我这白白守了多年的老头子的意见?”   *   当头绑文士巾、手拄拐杖的老者从石径那头转出,一瘸一拐地走到亭子里时,自在大师早已动容地站起身,叹了又叹,最后也只能是深深一笑。   “……湖生,好久不见了。”   “你这老家伙,终于有脸回来了!”老者喘着气,狠狠一拳砸在混蛋老友的肩上,想要借此掩饰自己已然泛红的眼眶,“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连个口信也不捎回来,我还当你已经死在外面了,连坟头都给你在青芜边上立好了……哪知你竟一声不吭地跑去当了和尚,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把别院卖了,留给你这秃驴作甚!”   老者这番恶狠狠的咒骂让跟在他后边的沉砚林羽和一众小萝卜们全都听呆住了。依依手里还握着这位老爷爷之前笑呵呵地递给她的糖呢,她害怕地往她的林羽哥哥身后躲了躲,手里的糖倒是捏得更紧了。   这大大小小的一群一来,瞩目之外,亭子也不免得逼仄起来。程青禹一看犹在互瞪的二老,明白一时半会想要谈正事是不可能了,只好把目光投向这群不请自来的小客人,直接略过心虚地低下头的沉砚,他盯向一脸发蒙表情的林羽,无奈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找房的时候恰好碰到这位老丈,我还记得他把别院租给了您,他又说是您和浛姑娘的老相识,问我浛姑娘如今的状况……听我说浛姑娘还昏迷着,他就说想来看看,于是我就把人带回来了……”   林羽挠着头,越说声音越小。那时这老人家可和蔼了,还给了他一大包糖来着,谁知道一到别院就和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和尚杠起来了,他也很无辜的好么……   只能说这一堆事情都巧到一起了。罢了,反正这二老迟早是要有这一见的,现在这样倒也少了奔波了。   “林羽,你带着他们到前院玩去吧。不要出院子,也不要太过吵闹,知道么?”   程青禹温声嘱咐道。没被想象中责怪的林羽高兴地应了是,像个得胜的将军般领着他的“小兵们”昂首挺胸地回了前院。沉砚跟着走的时候悄悄瞅了眼他家公子,然而程青禹的神情仍是淡淡的,没给他半点回应,只好满怀沮丧地灰溜溜回去了。   经过了他们说话的这片刻,老者的情绪已经缓和下来,不再那么激动。对着老友脸上那熟悉非常的愧疚笑容,他偏头重重一哼,“瞧你这老家伙生龙活虎的样子,指不定将来活的比我还久。回头我就去把那个坟头铲了,每年倒能省下三炷香。”   “立坟头”这事还是彼时他们分别前约好的。盖因两人都无儿无女,若不想曝尸街头也只有托最为信赖的好友为自己处理后事了。自在大师多年未有音讯,即便不愿相信,可老者还是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尤其他已逐渐老迈,若不提早立碑,待他死后,又有谁还会记得他这位惊才绝艳、而又惫懒厌世的好友呢?   好友的打算自在大师岂会不知。唉唉,他欠湖生的又岂止这一桩,这么多年下来想要算又如何能算得清。再也“自在”不起来的自在大师此时也唯有摸着鼻子苦笑,“好好,湖生你是要把那坟头挫骨扬灰也行,留着也行。你若要留着,每年我代你出那香烛钱可好?”   “呸呸!说得这是什么话?!亏你如今还是出家人,怎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口无遮拦的,半点不知忌讳!”   被他这话惹得更加生气的老者狠狠瞪了他一眼,干脆不再理他,转头看向这亭子里几乎透明的第三个人——程青禹。   “程公子,方才这秃驴是不是说要把别院送与你?”   程青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不过晚辈知道大师不过是一时兴起,并不……”   “好,这院子从今天起就归程公子你了!老头子今天总算丢掉这个大累赘了!”   老者断然下了决断。也不管身旁的自在大师“欸”了好大一声,心痛之情都快从声音里溢出来了……   刚才是老者不准他把别院随意送人,这下倒换成他自己舍不得了。毕竟是花了极大心力修建的,虽然他在对小友说出“赠与”的话时就已经有了这个意思,可真要一下子送出去他还是着实不舍啊……   听到大师的喊声老者的心里倒是痛快了许多。更火上加油的表示回去就把地契拿来。程青禹看出这二老正在斗气,偏偏自在大师满脸心痛的同时还暗暗地对他眨眼,于是也只好咽下将要出口的拒绝,无奈接受了二老的这番好意。   院子的事总算解决,老者想了想,忽然记起自己来别院的目的,拍头懊恼道:“牵缠了这许久,老头子都快忘了来这是为了看浛姑娘了!程公子,浛姑娘现在的状况如何?可有好些了?”   “……依然昏迷不醒,但万幸不致再恶化。”   语气低沉地说完,程青禹凝望了一眼不远处那座安静地矗立在远处的竹楼,心底轻叹。从一开始便被掩藏得极好的焦灼此时终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端倪。   或许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上面陪她的。浛水虽然昏迷着,可他知道她仍能感知周边的人,有他一直陪伴着,至少能抚平她始终紧皱着的眉头,至少能让她在魔气的折磨中稍微减少点孤单。   这就是现在的他所能为她做的全部了。   提起这事,自在大师顿生歉疚。见到多年不见的老友使他心里极为高兴,以至竟一时忘记那位浛姑娘的事了。他捻动腕上的佛珠,垂目低唱佛号,心湖上漾开的波纹终归逐渐消散,回复平静。   ——看着老友如此,听到这声余韵悠长的佛号,老者却是怔然。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了眼前的老友已是出家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年少时的那个他们了。   “阿弥陀佛,”自在大师再次低唱了声, “这两日内浛姑娘的病情虽然不会再恶化,可拖久了仍会对伤势的恢复造成不利。依据先前小友所描述的经历,贫僧大概已经明白了浛姑娘为何会久久昏迷不醒。”   “那是为何?”程青禹急忙追问。   “血煞之气,”大师缓缓道,“虽然浛姑娘身上的魔气极重,但她身为灵魄之体,本就对魔气有极强的净化作用,若只是受魔气所伤,那么即便再重的伤也应当能慢慢恢复过来。而如今阻止伤势复原的,就是附着在伤口里的血煞之气。”   “血煞之气乃是由惨死之人的冤魂经年累月融进血肉而成,来源应该是小友所说的柳府地下的那口血池,后经由柳烟的手爪浸染到浛姑娘体内。血煞之气不同于魔气,它尤其对神魂有极强的侵蚀性,稍不留意伤者便可能彻底为死者的怨气所控制,作出无法预料的举动。况且浛姑娘曾经内珠离体,身体本就虚弱非常,对血煞的侵蚀更加缺少抵抗之力。”   事实上这位浛水姑娘能保持神志到现在,而曾与她近距离接触过的子衡除了沾染少许魔息再无其他伤害这点才是最令他惊奇的。   “……那要怎么样,才能祛除血煞?”   程青禹艰涩开口。大师既然能点明真正症结所在,那么一定有办法化解的罢?!他热切无比地注视着自在大师。   旁边老者也投来责怪的目光,就差没直接丢出句“别再卖关子了!”,自在大师咳了两声,终于加快语速,一鼓作气地道出下半截:“办法不是没有。但是必须回灵光寺借寺里的驱邪至宝十二玄阳宝塔一用,否则便不能彻底祛除浛姑娘体内的血煞之气。”   灵光寺……既是自在大师出家为僧的寺庙,亦是本国国寺。既然称它国寺,那么它也只能在一个地方。   京城。   “我和大师一同回寺!”没过一瞬,程青禹便斩钉截铁地回答。然而,听了这话,自在大师却笑着摇摇头,看得他不禁一愣。   ……难道有什么忌讳?可是他从前也不止一次与大师在灵光寺品茗对弈,这次又为何不能跟着他们同去?   “小友不能同去的原因有三,”自在大师不急不缓地道出理由,“其一,以小友平常人的体质,并不能抵御魔气的侵染。对于浛姑娘不足大虑的魔气,普通人只要沾染丁点便可能理智大失,之前的事便是明证。所以小友不适合和现在的浛姑娘长时间,近距离的接触。”   “……我可以离浛水远点,不会让自己再次被魔气所染。”   自在大师仍是摇头。   “实际上,只要佩戴贫僧制作的护身符便足以抵御这种程度的魔息。真正让小友不能同去的是第二个原因。”   “小友应知,对于浛姑娘这种天生灵物,对于人的气息,尤其是亲近之人的气息是十分敏感的。但在净化血煞的期间,浛姑娘需要绝对的平心静气,决不能因任何外事而心绪浮动。这才是贫僧不让小友同去的最大原因。”   “……”   程青禹紧紧抿着唇,眸色暗沉。一旁的老者实在看不下去了,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程公子,这老家伙虽然平日不大靠谱,但好歹真正关键的时候从没掉过链子。既然他说能让浛姑娘彻底好起来那便是一定能做到,你虽然不能同去,但也不必太忧心……”   没有回应老者的安慰,程青禹只是简短地再次问了自在大师一句。   “治疗一共需要多久?”   “不确定。”   这三个字一出,连自在大师都觉出对面男子的俊脸又黑了一层。他尴尬地摸摸自己的长眉,干脆丢掉好整以暇的姿态,坦然道:“贫僧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浓厚的血煞嘛。祛除是一定能做到的,但花费的具体时日就不能肯定了。但至多也就是三五年的时间,小友你不必担心。”   程青禹……脸更黑了。   “对了,小友你怎么不问贫僧第三个原因?”   自在大师继续笑眯眯地问,那模样不要太慈眉善目。当然放在已经被前两个原因打击得体无完肤的程青禹眼里就变得前所未有的,刺眼。   不过大师可不管他的反应。   “其三么……小友你不会不知你已经在此地停留两月有余了罢?令尊令堂和令兄如今恐怕已忧心如焚,便是小友回到京城,难道不应先回府报个平安再论其他么?劳亲长担忧可非孝道所为,想来小友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程青禹怔住。   心底那些被死死压抑、被掩埋的歉疚担忧忽而一股脑地涌上来。单看他的表情,自在大师便知他并非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心下也并非不感到抱歉,但即便如此仍迟迟不动身回京的原因……   唉,大师又想叹气了。他今日叹气的次数已经超过过去几十年的次数了,想来连未来十年的份也都一并叹了。   “何况,小友想过该如何向亲长解释浛姑娘的事么?待浛姑娘伤好之后,迟早要面对令尊令堂,那时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以孤单无依的身份面对旁人的流言蜚语,这些,小友都想过吗?”   “……”   自在大师:“小友还是多想想罢!与浛姑娘分开的这些日子,好生回京,向亲长报过平安,认过错,禀明浛姑娘的事,至少争得他们的同意,再来灵光寺谈接走浛姑娘的事。贫僧会派人定期将治疗的进展告知你,你大可放心地将她交与贫僧。”   听着自在大师谆谆善诱的话,程青禹抬头沉默地注视了竹楼良久。   “……我知道了。”   *   江风猎猎,刮乱了众人的衣袍。望江亭前,宽阔的崖面上,徐穆、林羽、沉砚,他们身后的一群小萝卜头,还有他们身前的程青禹和老者湖生,皆默默地望着碧澈江面上的那叶小小扁舟载着那个朝他们微笑颔首的长眉老和尚越飘越远,在粼粼波光里渐渐成了一粒黑点,终于消失在连绵青山间。   “没想到结局竟然是自在大师带着浛姑娘直接‘皈依我佛’了,啧啧,真是想不到。”   好不容易忙完衙门的事赶回来送别的徐穆仍是一幅懒洋洋的样子,没骨头似的靠在一旁的沉砚身上。沉砚蔫头搭脑的,没工夫理会他的戏言,倒是被林羽牵着的衣衣听得半懂半不懂,担心的仰头问她的林羽哥哥:“羽哥哥,浛姑娘是去当和尚去了吗?”   林羽:“……”   “别听某人瞎说,浛姑娘是去疗伤了,才不是当什么和尚。”   况且女的怎么可能当和尚,要当也是当尼姑才对!……欸不对……   “那漂亮姐姐还回来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漂亮姐姐啊!”其余的小萝卜头也争先恐后地问起来,惹得林羽一时手足无措,简直不知道先回那个是好。瞥见他的囧样,沉砚耷拉着的脸亦不禁悄悄扬起了个笑容……   背后乱糟糟的一片并没有影响最前方凭目远眺的两人。   与老友多年分别,一朝重聚,却不过片刻。老者心中感慨不言而喻。他遥望着面前的青山绿水,无声地叹息。逸泽啊逸泽,你终究还是没去看看青芜的墓地。这么年过去,你……难道还没放下么……   “程公子,地契我已经交给沉砚小哥了。今后就要请你多多照看这座别院了。”   风里,老者的声音显得格外感慨。毕竟是看管了这座别院几十年,不论其他因素,单是这座别院本身已足以令他生出许多牵挂了。   程青禹沉沉点头。侧脸看上去俊美而苍白,眼下一片青影,神情清冷,看起来与刚到云川镇笑意温和的那位俊秀公子迥然不同。   “……不知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老者看得于心不忍,有心想转移下他的注意力,便随口问道。   “——回京。”   仍径直盯着扁舟消失的方向,程青禹低而沉地吐出这两个字,风中听来,无比清晰。      ☆、番外?柳烟(上)   番外?柳烟(上)   临近浛江的云川镇原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江南小镇,依山傍水,景色颇为秀美。除却衙门里的县太爷略贪财、略好色、略无能了些,云川镇的百姓们靠天吃饭,过个温饱日子还是不难的。不过想要大富却是不易。近年也只个柳姓小子不知怎么突然发了家,不仅娶了房娇妻,还想法与万事不管、只向钱看的县太爷搭上了线,捐钱得了个员外的名头,自此跻身云川“上流”。便是旁的县提起云川首富柳员外的名头来,那也是不得不竖回大拇指,叹声服气的。   不过身为人生赢家的柳员外也有一不如意之事,那便是成亲数年来只得了个女儿,除此再无所得。说来柳员外发家前虽只是个不名一文的穷小子,却不是那等刻薄寡恩之辈,对乡里乡亲的接济从没少过,待结发妻子亦是数十年如一日,毫不似县太爷那般美妾纳个不停。这么多年,柳员外也算息了再得一子的心思,夫妇俩对膝下唯一的女儿疼得眼珠子也似,更想方设法延请名师,教习女儿琴棋书画——柳家小姐倒也很争气,不负父母期望,未到及笄之年便已是才名远播。再配上那醉人的花容月貌,石榴裙下不知倾倒了多少十里八乡的好男儿。   柳家小姐闺名一个烟字。在她及笄后,上门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柳家人却没一个满意的。柳员外夫妇属意的唯有向来对女儿一往情深的知县独子韩宇轩。但这个竹马,于柳烟不过是堪堪入目而已。在她看来,韩宇轩虽然俊俏有余,却少了几分男儿气概,对她只会言听计从,相处起来实在没什么趣味。但韩柳两家早有结亲的意思,在双方父母看来两人更是天作之合,她个小女子一时的别扭算得上什么?是以一切板上钉钉,只待韩宇轩加冠后两人便要交换庚帖了。   柳烟自小娇生惯养,何尝被父母如此拒绝?气急下干脆收拾起包裹,带着贴身丫鬟独个跑到了郊外自家的别院上。知悉女儿性子的柳家夫妇没敢再逼,只能再三吩咐了丫鬟婆子要好生照顾小姐,务必不要离她左右。   来了别院,柳烟心中的气闷依然无处可发。她不是那等粗俗无礼的女子,做不出逃婚的事来。可是一想到自己这般才情容貌俱无可挑剔的女子就要配给韩宇轩那种呆板无趣之人,便不禁感到忧愁,时常凭栏望影,伤怀不已。   一日,柳烟又在别院后园的一处亭、□□自抚琴。一曲完毕,正当她如往常般低头叹息时,亭外的竹林却忽然传来了鼓掌声。柳烟惊讶抬头,恰对上一双盛满惊艳的迷离凤眸。那双眸子似有魔力,吸引去了她全部心神,竟让她一时没有听清那男子的话。   “……竟有如此美妙的琴音,小生今日才真正见识了。”   男子的感慨让柳烟回神。她一时没记起回避这事,定睛打量这名突如其来的年轻男子——一袭月白锦衣,腰悬莹润白玉,颊畔落下一缕黑发,俊美犹如潘安的面庞满是笑意地望着她,目光温柔得简直能令任何一个女人见之倾心。不知不觉地,柳烟的脸越来越烫,却又不舍得移开视线,含羞带怯地道:“公子是?”   如此相貌的男子,她若见过必定会有印象的。可是她并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而且,这是柳家别院,按理不该有外男出现的啊……柳烟茫然地记起这点。但只要一对上男子的那双眼睛,她便怎么也无法提起哪怕一丝警惕来。   “小生京城人士,恰来云川游学。方才在墙外听闻琴音,心生好奇,又见一处小门未关,便冒昧进了园子。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小姐体谅小生……情难自已之罪。”男子极有风度地一礼,抬起脸时朝着她缓缓绽开一个如有温度的笑容,“不知小生能否有幸知道小姐的芳名?”   “柳烟……”柳烟喃喃,浑然忘却父母的百般叮嘱。   男子将这名字在口中低低念了一遍,“烟儿,”他勾唇一笑,“琴美,人美,连名字都这般美……”   柳烟觉得自己的脸此刻红得恐怕已能滴出血了。她平日接触的最优秀的男子不过就是韩宇轩那般的了,何曾见到过像今日这样的男子?一时心笙摇曳自然难免。然而真正令她心中猛地一悸的,却是男子接下来的一问——   “琴音虽美,却满带愁绪,小生听着着实不忍。烟儿有何烦愁,竟连琴音也这样伤心?”   他的叹息仿若微风轻拂过柳烟心尖。她怔怔地望着他。这次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我……”长长的沉默后,柳烟凝视着他的脸刚吐出一个字,忽然被男子惊慌地打断,他望着她焦急不已地喊:“烟儿不要动!你身边有一条蛇!”   柳烟登时浑身僵住。她的余光不可自抑地斜向一旁,果然正有条成人手臂粗的黑底花斑蛇朝她坐的地方缓缓爬过来,鳞片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似乎察觉到她恐惧的注视,大蛇仰头对她吐出分叉猩红的蛇信,那副行状看得柳烟差点没立刻昏过去。   这时可不能昏,昏了说不定就没命了!柳烟维持着斜视的僵硬姿势,语带哭音地叫道:“来人啊,救救我!快救救我!”   “烟儿你别怕!我这就来救你!”男子竟完全不似外表那样文弱,尽力安抚她的同时,还以缓慢的速度向这方靠近。男子面色凝重,能看出也非常紧张,但前进的脚步没有半点迟疑,看在柳烟眼里简直比方才衣袂飘飘的样子还要俊美十倍百倍。等到他终于踏进亭子,忽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扇子一把将大蛇掀开!   柳烟不禁一声尖叫!   被挑开后,似是听到园外的人声和跑进来的凌乱足音,大蛇回头看了眼亭子里已经抱在一起的男女,竖瞳闪过一道冷光,快而无声地沿墙角游走了。   而听见柳烟的呼喊急急跑进园子的丫鬟仆妇们,则愕然地望着紧紧抱着个陌生男子泣泪不止的大小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   “……守门的婆子说那小门原是锁着的,但昨日下午她忽然腹痛,可能就是那时候忘了锁上……检查了亭子周边的下人也说,的确有蛇爬行过的痕迹,且体型颇大,看蛇涎应是剧毒蛇无疑。”   柳府大厅内,听了管事的回话,柳员外的浓眉皱得更紧。挥挥手让管事下去,他来回踱步,看得坐在旁边的柳夫人心里愈慌,既是心疼真的差点被毒蛇咬的女儿,又是焦虑女儿被那么大群人看到和个陌生男子抱在一起将对婚事产生的影响。   “老爷,这究竟该怎么办啊!我们的烟儿……以后……”柳夫人忽然哽住,慌忙拿绣帕擦拭眼角。柳员外一声长叹,停住,把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上。“园子的事没什么紧要的。看到的人不是烟儿的贴身丫鬟就是院子里原有的婆子,给她们一大笔钱,或是干脆……”   “反正总有法子不让这事泄露出去的。真正麻烦的是那个男子。”   在那个突然出现在园子、据说危难之间救了烟儿一命的男子送柳烟回府时,柳员外便立刻以“感谢”之名把他留在了柳府。毕竟其身为当事人之一,在没确定他不会将亭子里的事大肆宣扬之前,柳员外是绝不会放他出府的。尤其这个男子的容貌举止都惹眼到不正常,虽然衣着华贵,但他说自己是来云川游学的京城士子,柳员外难道就信了?   对于此等身份可疑,又没有同伴的外来人,柳员外本来有个更加简单且绝对妥当的法子管教他永远也开不了口的,可是……   唉,柳员外暗叹。“烟儿的惊惧之症可有好些了?”   一说起这个柳夫人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原本高热刚退下了,又惊醒了一回,还是哭叫着公子救她,连握丫鬟的手都不管用了。最后还是把那颜公子叫去亲自握住她的手才终于消停,又累得睡过去了。”   睡时还死死握着人家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唉,她清清白白的女儿,不过去了趟别院,怎的便成了如今这模样,和韩家的婚事可怎么办才好啊……   柳夫人不住拭着泪,柳员外眉头狠狠一皱,放在妻子肩头的手不自觉收紧,“你去照看烟儿,务必让她早点退热。我再去找那颜公子好生谈谈……”   柳烟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虚软,这辈子也没这么难受过。她不适地娇哼,缓缓睁开眼,引入眼帘的是一张似陌生似熟悉的俊美面庞,其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疲倦与惊喜,与她凑得极近,启唇轻唤:“烟儿……”   “小姐你醒了?!”不远处是她的贴身丫鬟惊喜不已的声音,可还没走近,又是咋咋呼呼的一句,“哎颜公子,既然小姐醒了你就快松开手出去吧!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颜公子”局促地松开了位于她视线下的右手。柳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是一直和这人握着的。在她疑惑的目光里,男子温柔地对她笑笑,转身离开了……   直到柳烟真正清醒过来,听丫鬟叙述了她昏迷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时,才明白了那个笑容的难得。坐在床上回想着与男子相处时的每个画面,整个人竟是痴了。刚进来的柳夫人瞧见女儿表情,又气又急,瞪了眼懵懂的丫鬟,一边柔声唤着“烟儿,你可还有哪里不适”,一边更加坚定了决不能让女儿再和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见面的决心!   ……   于是,完全恢复了的柳烟便发现,虽然她同她心心念念的颜公子身处同座府中,却是犹隔天堑,她只要一流露出想要想要去找心上人的念头,总会被身边的人先一步察觉,并想方设法地打消或阻挠。饶是她拿出大小姐的身份也丝毫不顶事。时日一久,她便也明白了父母的意思——他们就是不想她和颜公子在一起!还想把她嫁给韩宇轩!柳烟越想越是气恨,他们越不想让她和颜公子在一起她就偏要和他在一起!   抱定这个想法,柳烟假装安生了几天,仿佛忘了那颜公子的存在,回复了往日的样子般。柳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稍稍放松了对女儿的看管,不过还是不放心地吩咐丫鬟一定要随时跟着小姐,就是夜里也不能有丝毫松懈。丫鬟答应得挺好,可到了晚上还是一闭眼就睡沉了,小呼噜扯得连内间的柳烟都听得到。没办法,这几天实在太累了,为了保密夫人又不让旁个丫鬟帮她,她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易了!   听了这呼噜声,柳烟却是放心了。她的丫鬟她自己知道,只要扯起呼那必定是要睡到天明的,雷打都醒不来的货。她披上了一早放在床脚的外衫,悄悄出了门,见到外间漆黑的夜色瑟缩了下,心跳砰砰地加快。她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干出这等不知礼数的事来。踟蹰了一会儿,想见心上人的渴望终是压倒了一切犹豫,她定了定神,认好方向,靠着微弱的灯光一路寻了过去。   既认定要来找颜公子,柳烟平日没少留意丫鬟和母亲的谈话。又想着他们既然不想让她见到他,那么多半会把他安排住在离她最远的地方。就这样,柳烟依着记忆,磕磕绊绊地终于到了西北角正对她院子的一座久未有人居住的阁楼。望见一楼窗口灯光印出的修长人影,她惊喜不已。快步走路的动静惊动了楼里的人,身着白色亵衣的男子推开门,看到外面的她时整张脸一下子变亮了!   “烟儿你怎么来了?!” 男子的声音掩饰不住的激动,随后似乎是觉得自己太失态了,他神情稍缓,唇边深深勾起,温柔地对她一笑。灯光下,俊美的容颜比之白日仿佛更多了一分惑人之色。   见心上人穿着这身柳烟本就羞得连眼都不知往哪放了,余光一瞥见这个笑容,更是思考的能力都没了,恍恍惚惚地被他拉着往门里走。直到一起坐在床边,她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什……么?公子你刚刚问我的什么?”   颜公子眼底一暗,掩饰地一笑。“没什么,”他又恢复了那般含情脉脉的眼神,“烟儿,你怎么找到这的?”   柳烟羞怯地回他:“是我听娘和丫鬟的谈话自己猜的……”   “之前我求了爹娘不知多少次,他们却怎么都不让我见你,”说到这柳烟又生气起来,“明明颜公子你救了我的性命,爹娘却始终对你存有偏见!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颜公子你有多好!”   “没关系的。男子汉大丈夫,讨得心爱之人父母的欢心本就是再应该不过的事,他们此时对我存有偏见不过是不了解我罢了,了解了以后自然就会放心地把你交给我了。”男子在她耳畔喁喁低语,“来的时候是不是很黑?怕不怕?……”   柳烟如吃了蜜糖般心底里泛出甜意,自然地偎进心上人的怀抱,她亦细声撒娇,“一路好黑呢,烟儿可怕了。要不是想着公子在……”   两人低语多时,好得快成了一个人。可除了抱着她,摸摸她的粉颊外,颜公子始终规规矩矩,毫无逾礼之处。柳烟心里清楚这点,对他的爱恋不由更深了一重。乃至临走时主动吻了下心上人的俊脸,捂着嘴,害羞而又惬意地回去了。   可惜她没看到,站在门边不舍地看她远去的颜公子在她彻底没入黑暗后,神情的表情陡然一变。无骨似的倚上门框,男子眉毛一挑,无边邪气横生。   他身后,一条黑底花斑的大蛇从两人刚才还亲密相依的床畔底下游移出来,吐着蛇信,发出嘶哑难辨的声音:“怎么不直接勾这丫头说出来?迷惑不了柳员外,难道狐狸你连这么个小丫头也对付不了了?”   “引子还不够深。若是现在问她,可能问到一半人就醒了,到时我们想要不打草惊蛇的目的不就白费了。”   男子抚过脸上被柳烟亲过的部分,勾唇低笑,“虽是个处、子,倒还有几分意思……就且再吊你两天,到了情毒真正发作那天,人和宝物都别想跑掉……”      ☆、番外?柳烟(中)   番外?柳烟(中)   柳烟顺利地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回房时,外室丫鬟的呼噜声还清晰可闻。没一个人发现她们的小姐竟独自在夜里跨过大半个府,与男子私会多时,又怀着甜蜜的心情静悄悄地回来了……疲倦地躺到床上时,柳烟犹带着甜笑,做了个好生羞人的美梦……   私会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难免有第二次、第三次。尝到甜头的柳烟白日就故意支使丫鬟婆子们做些疲累的活计,到了夜里这些人自然也就睡得格外沉些。加之她也算小心,因此私会了两三次,竟也没被人发现。   但次数一多,还是被柳夫人察觉到了不对劲。倒不敢猜自己的女儿竟敢夜里私会男子,柳夫人只是觉得烟儿对那颜公子还没忘情,指不定夜里偷偷想那男人了呢,才天天一副睡不够的样子。想到这点,柳夫人没有直接找女儿谈心——都谈过多少遍了,好话说尽,一点用没有——她干脆把女儿的未来夫婿,韩宇轩找来了。让这两人多处处,既能转移女儿的心思,又能培养下小儿女之间的感情。   柳烟一向是极烦这样的“差事”的。小时还好点,两人纯粹玩闹,但到大了,韩宇轩对她的感情越发露骨,长辈要把他们凑成一堆的意思也越发明显,这种时候就越加难熬起来。更别提柳烟如今有了远胜于竹马的恋人。无聊地听过韩宇轩新近为她做的几首酸诗,又瞥了眼他新画的桃花图,柳烟总算熬过半日,然后好不容易在柳员外来看他们时寻了理由躲出去。   韩宇轩虽然对她一片深情,但也不可能看不出她对自己的敷衍。尤其这一次,她连掩饰都不愿再掩饰了。看柳烟迫不及待地躲了出去,他低头沉默半晌,忽然抬头对柳员外坚定道:“柳伯父,我想提前婚期,不用等我加冠的时候了,下个月我就娶烟儿过门!”   柳员外先是被侄儿难得一见的表情一惊,而后想起还住在西北角的那名“颜公子”。别院那件事已过月余,该处理的他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唯独剩下这个人一时无法处理。赶出去或是留下来都不够妥当,那人又不要钱财……如今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人,被烟儿看到了总不是好事,提前婚期倒是免了夜长梦多了。   思忖许久,柳员外沉沉点了下头。“这样也好。就是要委屈你们两个了,这么短的时间婚事也没法筹措得更完善……”   韩宇轩意气风发的回答柳烟再没听下去。   她转身一路奔回房间,不顾丫鬟们的惊呼整个人钻进被子里,脑子里继一片空白后完全乱成一团,她不停的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婚期提前了她下个月就要嫁给韩宇轩了,那她和颜郎又该怎么办?   这时床外传来柳夫人担心的声音,“烟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不舒服一定要告诉娘……”   娘和爹都是一样!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眼里只有那个窝囊的韩宇轩!被子里的柳烟气得满脸是泪。这一气她的脑子反而清楚了,她极力思索着还有什么法子能阻止这门婚事……   是了!还有那个办法。一劳永逸,又是她完全能够做到的!   柳烟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亮的吓人。她终于作出了决定。   *   晚间,柳烟将整个身子浸没在温热的浴汤里。微抬手臂,看着娇艳的花瓣从她白皙的皮肤上滑下,她竟有种莫名的兴奋。换上只有盛夏才穿的薄纱衣,外间套了间普通的衫裙,她竭力保持镇定的样子,不让旁人看出她的激动。等到三更的铜锣声远远传来,她侧耳听了许久外间的动静,缓缓爬起身,极力放轻脚步,经过了婆子丫鬟们住的屋子。   待到终于出了小院,她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几乎想不起做这事的初衷了,她此刻只想快点见到她的颜郎,向他尽情诉说自己的相思,拥抱他,触碰他……   阁楼的灯光似乎转眼就到了。柳烟猛地顿住脚步。因为她看见她的情郎正在门口微笑着等她。那笑容不同以往,充满了难以莫测的意味,像是狐狸终于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猎物,惑人至极,柳烟只望了一眼便目眩神迷,连什么时候被他锢住双手,压在房门上的都不知道。稍一清醒便又陷进那双如有魔力的双眸里。   “我的小姐,你终于准备好了么……”极近处,男子舔、舐她的耳垂,声音粘腻不堪。   柳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却又分明清清楚楚。她痴迷地望着这张俊美到妖异的脸,着了魔一样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只扎了松松一条裙带的腰间。男子会意,稍微松开了她,低头轻轻抽出裙带……   几乎听不见的一声,柳烟的衫裙着地。年轻莹润的身体被一条轻薄如无物的红纱覆盖,灯光映照下,旖旎曲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观者面前。男子的喉结滑动了下,他喷出沉重鼻息,低笑,“我很满意。”   说完打横抱起面前的女子,一把扔到床上,迫不及待地享用起自己的猎物……   甜蜜而痛苦的前、戏并没有持续很久。真正撕裂的那一刻来得很快,也很短暂。好似她的身体天生便能承受这种程度的情、欲,在短暂的痛苦后便享受到了那无比的甜美。柳烟仿佛听到耳畔有谁在赞美她,或者只是听错了,只一瞬她就又被卷入了欲、望的漩涡……   可惜快乐从来短暂。从高峰落下的一瞬,一句毫无情绪起伏的问话终止了她的一切——   “血冥灯藏在什么地方?”   额上香汗未冷的美人呆滞地答:“不知道。”   伏在她身上的男子抽身坐起,俊眉紧皱。大蛇从床底爬出来,竖瞳冰冷地盯着一脸木讷的女子。“她竟然不知道。我们这么久的谋划全都白费了。”   都到了此时这丫头是不可能说谎的,她说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知道大蛇已经起了杀心,男子淡淡地阻止了它,“让我再问问。”   他转回头,“柳府暴富的原因是什么?无论是遇上了什么事还是物品,通通告诉我。”   “……血池。”   其他两个生物一喜。   “什么血池?仔细点,全部告诉我!”   柳烟的表情挣扎了下,但她并没醒来。   “……装满了牲畜之血的,血池。还有,阵法……灯。”   听到最后一个字时男子和大蛇都完全放松下来了。他们的消息果然没错,血冥灯就在柳府!一住进这柳府,他们里里外外查探了不知多少次,愣是没感受到一丝魔气的影子。这在血冥灯这种魔道至宝身上显得非常不可思议,才让两妖生出“或许找错了”的念头。如今既然知道没有找错,那么一定就是这柳府有极强的束缚魔气的阵法,才能保证没有一丝外泄。   ——其实想想有这样的阵法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否则凭柳员外这么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如何能抵住魔气的侵蚀,还能利用少许血冥灯的力量为已用?   两妖又迫不及待地问:“血池在哪?快说!”   柳烟的脸已经显得很痛苦了,“…地…下,祠堂。”   祠堂的地下?大蛇已经等不及要去探一探了。男子却更为谨慎,最后问了句:“到血池有什么禁制?是否需要什么条件?”   “阵法……只有身具柳家血脉的人才能开启,否则会反噬。”   说到这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柳烟的脸又恢复成一开始的呆滞。大蛇“嘶嘶”吐着蛇信,“还是你们狐狸的心眼多,连这都问出来了。”没理它话里的酸意,男子直截了当的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你在外面守着,我进去探探。得了宝贝,我七你三。”   对这个分配大蛇没什么不满。这次它帮上的忙本就不多,也就一开始充当了回狐狸英雄救美的道具。它大蛇向来有一是一,不该它的不屑要,该它的分毫也别想夺去!   黑夜里,裹挟着赤身裸体的柳烟疾速来到位于柳府西角的柳家祠堂,男子一把将她扔到地上,丝毫不在意她是否会此时清醒,坏了他的大事——他也不需要在意。他这次下的情毒和以往那种只有短暂迷惑效果的可不同,花费了这么多心力、时间去勾引、诱导,情毒早就深种此女的心底,与真正的感情也不差什么了。发作时的效果当然也足够强烈。是男子相当满意的一次实验。   既然情毒已成,男子也不需要在现在的柳烟面前掩饰什么了。他的面容有了细微变化,仍然那么俊美,但那冰冷的瞳光、狭长的眼角、突出的下颌,说是人,不如说更接近某种兽类——准确的来说是狐狸。总之,这不会是怀春少女会一见钟情的脸。   可惜柳烟现在并不知道。不,应该说幸好她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刚才还与她亲密缠绵、此刻却拖着大尾巴毫无感情地命令她在前面带路的狐妖实际是同一个生物,对她来说实在是种难得的幸运。但是这种幸运并没有持续很久。在她拧开最后一个牌位,被狐妖提溜着一起踏进地道时,她的意识,突然地恢复了大半。   镌刻在地道里的阵法虽是专门用来压制魔气的,但对妖气邪气这类同类气息的压制亦是效果显着,狐妖越往前走步伐越是艰难,兽类的尖牙已经突出颌骨,对柳烟的控制自然也大幅减少;而柳烟身具柳家血脉,不仅不会被阵法抑制,还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护,此消彼长之下,柳烟便在二人接近最底端的石洞时,很突兀地,醒过来了。   难言的腥臊之气直冲灵台,在柳烟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撞进视野的景象又把她混沌的神志极快拉进了童时最可怖的那个噩梦——   地面,四周,顶端,全都刻满了诡异繁复的纹路。纹路里的红色物质似有生命,随着呼吸规律地一闪一灭。石洞正中,猩红的血池发出古怪的咕噜声,上方蒸腾的血雾里一点青焰隐约可见。像是一只诡秘的眼,静静地盯着每个进来的生物……   “竟然能想出以血气聚财气的法子,倒也有些小聪明。”她身后的狐妖不屑地低嗤,“不过胆子还是太小了,只敢用牲畜之血。若换用人血,以血冥灯之能,莫说聚财,便是养魂续命、返老还童又有何难……”   他极其贪婪地盯着池中的那盏灯,恨不能立刻上前抓在手里。可是石洞里的阵法之力太过强烈,他根本无法前进一步,只有把身前的柳烟往石洞里狠狠一推,“快点,去给我把那盏灯拿下来!”   柳烟摔倒在刻满纹路的地面上,顾不得自己浑身赤、裸,感觉到阴寒之气是无数蛆虫般从地下攀上皮肤、钻进身体里,她不住尖叫:“救我出去!快救我出去!”   闻声狐妖一愣。但此时容不得他多想,忍下脾气,他盯住柳烟的眼睛,已成竖瞳的双目里红光闪烁。对上这目光的柳烟顿时安静下来。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对着她温柔微笑的俊美公子,满是涕泪的脸上重又流露出痴迷的神情。狐妖勉强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压低声音诱道:“好烟儿,我的好姑娘,去帮我把池子里的那盏灯取下来……”   柳烟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却怎么都迈不出步子。似乎脑海深处有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反复在叮嘱:‘……烟儿……记住爹的话,绝对不要用手去碰这盏灯……绝对不要……’   “难道你不爱我了吗烟儿?!”狐妖心里一急,加大了蛊惑力度地喊,虽然这样情意绵绵的话用他现在的形貌说出来实在违和至极,“快点烟儿!拿了灯我就带你离开柳府,我们一起回京城……”   听到这样的承诺,对情郎的痴迷终是压过了叮嘱的声音。柳烟目光无神,如同提线木偶,一步步僵硬地走到血池边上。在狐妖激动难耐的视线下,倾下身,纤手一把握上了血雾里的灯身——“咔嗒”一声,柳烟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握住灯身的右手忽然传来一股剧烈的灼痛!她痛呼一声下意识松开手,后退的瞬间,只听得“咕咚”轻响,静静燃烧的灯盏被她带得跌进了血池里……   霎时,洞里青光大盛!   四壁的纹路大半被这光芒损毁。血池里的牲畜之血几乎是瞬间就被焰光吞噬殆尽,但这点血气对失去压制的血冥灯来说不过杯水车薪,它的焰丝径直伸向洞里唯二的两个活物。较近的柳烟惊叫着下意识后退,却用力过猛一下子撞在坚硬的石壁上,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几缕青色焰丝从她的孔窍缓缓伸进去。更多的焰丝却是被从地面纹路蔓延到柳烟身上的灵光阻在外面,好歹留下了她一丝生息。   那边狐妖的情形则堪称惨烈。数倍于柳烟这边的焰丝和地道里残存的法阵完全阻住了他的出路,怎么突围都摆脱不了如跗骨之蛆的无数青色焰丝,最终,在狐妖绝望惨厉的叫声里,焰丝把他从头至尾裹成了一个青色大茧……片刻后,焰丝散去,那处不见狐妖,而只剩下一张干枯的白狐狸皮毛。   石洞里一时安静下来。依然躺在池底的血冥灯柔和地微微闪动,仿佛累着了,稍微歇一歇。几息后,无数条几近透明的青色焰丝从灯芯抽离,延伸。穿过阵法之力消耗一空的地道,像张开的蛛丝网,在夜幕笼罩中的柳府无声蔓延……   整座府邸由无知的酣眠,渐渐转为死寂。   当最后一个活物的呼吸也悄然停止,那些早已转为鲜红的焰丝终于餍足地从各个收回到地下的血冥灯里。直到此刻——池子里已是又一池满满的血水。更加猩红,更加浑浊。这不过是血冥灯吸食了最为纯净的生气后残留下的一池渣滓。   现在,才真正一切都平静了。      ☆、番外?柳烟(下)   番外?柳烟(下)   柳烟在这样的寂静里醒来。   身体的异样比一切更早地涌进她的脑海。她仍躺在昨夜昏倒的位置,颤抖地举起一只手臂。昏暗的光线下,依稀能看到暗沉的皮肤松垮垮得堆叠在手臂上,突出削瘦的骨骼形状,好似老树上枯朽的一截枝桠,哪还有分毫从前的秀美。   柳烟像看到什么极其可怖的事,惊叫着扔开手臂。但随即她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像老妪般嘶哑难听,不禁更加惊恐。而当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赤、裸的身体时——不!她一定是在做梦!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一定是还在梦里……对,她是在做梦……   神志恍惚地跨过洞口干枯的狐尸,柳烟蹒跚着出了地道。门外明亮的天光刺痛双目,她被稍稍唤醒,胡乱拿覆盖牌位的长绸缠绕在不愿再多瞧一眼的丑陋身体上,她踉踉跄跄出了祠堂,下意识往自己住的小院走。   时间在此刻变得毫无意义。她一路步履凌乱,当熟悉的院门出现在视野里时,柳烟心里终于安心了点,连佝偻的腰背都似乎更加挺直了。而后冲进院子,一步不停地回到闺房里。   房间内,一应摆设都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连睡觉时放下的帘帐都未有收起。柳烟环视了一圈,更放松下来。她 “嗬嗬”喘着粗气,慢慢走进屋子,来到内室。在澄亮的菱花妆镜前立定,柳烟期待地抬头,但铜镜里——映出的分明是一张皮肉松弛、枯槁如木的老太婆的脸!   重重扫落妆台上的物什,柳烟再也不能承受地蹲下,抱头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柳烟的情绪终于略有平复。她终于记起院子不止她一个人,而且爹娘也住在近处,他们最疼她了,一定有办法让她恢复原状的!心里重新升起希望,柳烟抹掉眼泪,艰难地站起,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往外走。   经过外室丫鬟睡的小榻时,她本能地感到点奇怪。但没有多想。只想着叫醒丫鬟,扶她去爹娘住的正院,现在的她行动上实在是有些困难。于是她伸出手推了推榻上睡得过沉的丫鬟,嘶哑地唤,“蝶儿,帮我……”   掌下僵硬的触感令她惊讶。不待反应,背对着她的女孩脑袋一歪,露出半张被吸干了血气的枯瘪脸庞。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凹陷成了两只黑窟窿,空洞洞地望着横梁。   “啊啊啊——”   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门,柳烟大叫着冲进婆子们住的地方,刚喊出“蝶儿死了——”声音便戛然而止。   ……这间住满了人的角屋是同正房一样的死寂。僵立许久,她鼓起所有剩余的勇气,颤抖地上前揭开一个婆子的被子。看不出原来面容的干尸脸露出来,空洞洞的眼睛直直瞪着她。柳烟差点又瘫软在地,她惊惶失措地退出去,再不敢进这院子的任何一间屋子,转身奔向父母住的地方。   然而……依然如此。每个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样枯瘪的脸,空洞的眼睛。就连正院床上穿着她父母衣裳的那两个“人”也是这样,让柳烟只瞧了一眼便恐惧不已地后退,逃出屋子再不敢看上第二眼。   直到此时柳烟才注意到,头顶的日光虽盛,可是整座柳府的人声,鸟语,虫鸣,包括风都像是凝固了。一切都那么安静,安静得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柳烟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害怕。她不敢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整座府只有她活了下来,她只是从未有如此强烈的欲、望想要离开这里。她慌乱换了衫裙,包了些财物,想要从前门离开,但这时外间忽有敲门声响起,有人大声叫着“柳员外你在么——”   柳烟一窒,想也不想就提步向后门跑。柳府本就建在清幽之处,背山依水,出了后门便是大片茂密的竹林。柳烟慌不择路地钻进林子,专捡没有人迹的野径走。哪知没走一会儿,地势原来越低,树木也越来越少,布满石头的滩涂和隐隐约约的潮水出现在不远的地方。   *   是浛江。   柳烟默默地眺望着,像是被某种力量吸引了,她穿过树林,痴痴地走向那片滩涂。浛江边,她颤抖地抚上自己的脸,看到水里那个苍老丑陋的老妇人缓缓作出同个动作时,柳烟突然把手上的包裹狠狠砸向倒影,跌坐在水里,感到整个人生绝望透顶。   如今,她的情郎,她的清白身子,她的爹娘和她的容貌全都没有了,她一个人苟活下去又还有什么意思?!   越想越觉生无可恋的柳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站起,咬着牙,一步一步迈向深沉难测的江水……   猛然间潮水上涨,一个浪头打来,她一下子跌倒水中,狠狠呛了几口水,被压制的恐惧无法控制地喷薄而出,她死死抓着身边的一块大石头。直到潮水褪去,惊甫未定的柳烟再不敢看前方的江面一眼,更丝毫没了什么“不想苟活”的念头,狼狈不堪的她正想要退回到滩涂上,这时候,眼角却突然瞥见抹突兀的纯白色——   阴冷潮湿的山洞里,落日余晖斜射进来,烟雾般笼罩着洞口斜坐的白衣女子,为其苍白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暖光,更显得其清灵秀美得完全不似凡人。柳烟一时看呆住了,以致连对面之人鸦黑的羽睫什么时候抖动了下,慢慢睁开了的都没发觉。   “……是你救了我吗?”   女子悦耳的声音虚弱而不失平静。柳烟蓦然清醒,下意识答了声“是”,旋即被自己嘶哑难听的声音吓到,之前在水里看到的丑陋面容闪现在脑海里,一种难以抑制的自惭形秽之感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   此时的她恨不能把自己整个藏起来,再不要曝露在这个女子面前。   对面之人却毫无察觉。   “我名浛水,是江里的水妖。” 她平静地丢出这句话,然后,莫名地顿了好一会儿,“……你救了我,我应当报答你。你想要什么?”   这人竟真的不是人!最初的直觉被一下证实,柳烟震惊之极,来不及想其他,她脱口而出:“那你能帮我恢复容貌么?!”   听了这话,白衣女子——也就是浛水认真打量她了许久,柳烟一面忐忑着,一面越发期待地看着她。但最后,得到的只是浛水缓缓的摇头。   “你丧失了大半生气才会骤然衰老。我最多只能以本命灵气温养你的神魂,尽量延长你的寿命,没有办法帮你恢复原状。”   柳烟的声音一下子失控了。“怎么可能?!你不是妖怪吗,怎么会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   她完全不能接受希望再次破灭,蹭地站起逼到浛水面前尖声质问,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狰狞得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吓得立马转身逃走。所幸浛水并不是一个正常“人”。面对着尖锐的质问,她态度平淡依旧,不见难堪,只是语气不变地重复“对不起,不能满足你的要求,你可以换个愿望”这句话。   如此僵持了许久,陡然,柳烟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颓然跌倒,蜷缩在山洞的角落泣不成声。   那边,重伤在身的浛水亦再撑不下去,她靠着石壁,在嘶哑的哭声里,沉重而疲倦地阖上了眼帘。   夜幕无声来临。   经历了两日来的连番变故,筋疲力尽的柳烟哭着哭着便不禁睡着了。睡梦中,她梦见了与情郎初见的那一刻,他们夜里私会的喁喁低语,水、□□融时的畅快淋漓……   忽地,周围环境迷离变幻,黑暗里,一点青焰如同鬼火飘闪不定。在她的耳畔,一道熟悉的嗓音似远还近地反复响起——   ‘……不过胆子还是太小了些……若换用人血……便是养魂续命、返老还童又有何难……’   ‘……便是……养魂续命……返老还童……’   ‘……返老……还……童……’   柳烟蓦地自迷梦中惊醒!她呆坐着,失神地呢喃着什么“返老还童”,表情木讷,布满血丝的双眼却有诡异的光芒透出。运转了一夜灵力为自己疗伤的浛水还没反应过来,柳烟便突然站起身往外面跑,让坐着的浛水呆了好一会,不明白如果“救命恩人”自己跑掉了她应不应该追上去?   最后浛水还是慢吞吞地赶上去了。毕竟二人结下的因果还未了结,若她就此放手不管,于今后的修行将产生极大阻碍,天地生成的她对这点再清楚不过。而且以她这位“恩人”现在的身体状况,虽然是在急切地赶路,可想要追上依旧不是什么难事。真正让浛水好奇的是,“恩人”为何会突然这么激动?   ……人都是这般善变的么?她暗自茫然。   便在浛水不明所以的时候,前方的柳烟已经接近了她昨日逃出来的后门。然而不巧地,她刚从林子里探出头,便听到门那方发出“哐”地好大一声,被人重重关上了。关门的两名捕快正好背对着柳烟,其中一个朝门啐了口,抱怨道:“上头真是的,好处净往自己兜里装,倒派我们来干这些没油水的活儿。”   “别抱怨了,前边收尸的活倒是油水不少,你肯去干吗?”   最先说话的那个瞬间回想起从柳府里抬出来的那一具具看得人毛骨悚然的枯尸,狠狠打了个冷噤,头一次见到那么邪门的尸体,就是有油水他也不敢去碰啊!   可是害怕过后,那人莫名地又感到点刺激和不知哪来的兴奋。左右瞧了瞧没别人,他凑近另一个捕快的耳边悄悄道:“你说……这案子出得这么古怪,现场也没有半点贼人来过的痕迹,会不会是……”   “会是你个头!”另一个捕快用力敲了下他的脑袋,粗声粗气道:“上头都说了把这事盖下去了,你吃饱了撑的在这瞎猜?!还不快来帮我干活!早干完早回去!”   那人挨了打再不敢啰嗦,闷声和另一个人合力拿木条把后门上下封死了,随意检查了下,两个人便拍拍手离开了。唯独剩下躲在林子里的柳烟心乱如麻。   如今官府介入,她的容貌又大变,贸然接近柳府只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更何谈进到祠堂里用血池恢复容貌?越想越是心焦,柳烟骤然转身,差点撞到跟上来的浛水。浛水看到她的神情,迟疑地开口:“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记起她的存在,柳烟眼睛一亮。“你能悄悄带我进到那座府里吗?”她急切地问。   浛水望向她指的方向,仔细感受了会,忽的柳眉轻皱,“……这里血气好重,你还是不要进入的好。”   “莫管什么血气,你只用回答我是否能做到。”柳烟极不耐烦地道。   “能。”浛水干脆地吐出这个字,又坦然地续道,“但我的法力还没完全恢复,如果要带你进去进去,五息之内隐蔽就会失效。你要让我带你进去吗?”   这么点时间怎么可能够!柳烟越发暴躁,“那你到底要多久才能恢复?!”   “……三天罢。”   “我等不了这么久了!”柳烟近乎咆哮的嘶哑,看起来几乎快失去理智。没为她的声音所动,但瞧见她红到不正常的双眼,浛水又皱了皱眉,退后一步,挥袖拂过她过分绷紧的脸——柳烟只觉眼前蓝光一闪,蓦地冷风扑面,整个人从身到心都逐渐冷静下来,那个耳边一直反复回响的嗓音似乎也终于减小了些。她呆呆地站了好一阵子才完全回过神。   这次柳烟看起来总算正常了些。理智重新回到了她的脑子里,让她不禁以一种惊奇而又略显莫测的眼光去重新审视面前平静而立的白衣女子。   “……原来,你真的是妖怪。”   浛水疑惑地点头,“对。我是水妖。”   闻言,柳烟神色莫名。低头不知想了什么,半晌后她抬起头,以一种颇为微妙的口吻道:“既然是妖怪,那你应该可以变化成别人的样子罢?”   “——比如,由我描述,你能大致变出我年轻时候的样貌么?”   水是世间至柔之物,可以随意变换为任何形状。对于由江水化形的浛水来说,变幻外形乃是天赋神通之一,几乎不需要灵气便能办到。只是以前她总是远离人烟,从没有什么用到的机会。   ——今日倒是第一次用上了。为了报答一个“人”的救命之恩。   这感觉,说实话,浛水暗地是很新奇的。但面上一点没表现出来。一是从前平静惯了,江里一个人修行的时候实在没几件能牵动情绪的事,所以并不习惯有太大的表情。二来么……身边一直“搀扶”着她的那双手,用力得快成了掐着她的手臂了,时刻提醒着其之前对她的百般叮嘱:她变幻的容貌还不够逼真,所以切不可流露出太多表情以免引起旁人怀疑,切记切记!   其实怪不得柳烟会这么紧张。冒险让浛水变成她苍老前的样子,一同来到柳府前门,看到竟没有邻人围观、只有两个百无聊赖的捕快守着府门时,她本是十分庆幸的。而当她以“服侍小姐的婆子”这一身份,对那两个捕快点明一旁的浛水“柳家大小姐”的身份时,这两人确实大吃了一惊。甚至没盘问几句就认定了她们的话,一个快跑着去找里头仍在查探的捕头,另一个则完全无视答了他半天话的“婆子”,转而以同情的视线看向那边始终没说一句话的“柳家大小姐”,殷勤不已地请她和下人回府。   但所有的顺利,截止到柳烟瞥见某个先于捕头奔出来的“熟人”为止——   被猝然跑出来的男子蒙头带脸兜进怀里算是自变幻容貌以来的又一回崭新体验。浛水心下有点儿发慌,她想要看向身边柳烟的脸,以便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可男子抱得实在严实了点,使得她稍动动都很是困难。她也不敢用上灵力挣扎,于是只好无奈地僵在原地,听天由命了。   ……被直接挤到一边去了的柳烟不仅没顾得上救浛水,而且还望着紧抱着“柳烟”哭得完全没了男儿气概的韩宇轩愣住了神,胸臆间泛开了极微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称之为“不悦”。或者说是“嫉妒”。   被竹马面对面地忽略这么久,对柳烟来说同样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经历。   过了好一会,混乱的场面总算是被姗姗来迟的县衙捕头终结了。捕头好不容易劝开了激动的韩宇轩,对上衣发揉乱、脸上却平静到僵硬的“柳家大小姐”,颇觉尴尬,以至向她询问案情时的语气都不禁放缓许多。   ……柳府大厅外,开阔的空地上,摆满了一具具蒙着白布的尸首,几乎让人无处落脚。无声的沉重压在每个人心头,捕头暗暗打量着面前的“柳家小姐”——只见她缓缓环视着一众尸体,面色虽未见得悲痛欲绝,但仍是凝重非常,想来心下定然十分伤心,毕竟地上这些皆是她曾朝夕相伴的家人。越想捕头越觉同情,收回了办案的姿态,劝慰道:“……柳姑娘昨晚昏倒在后山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姑娘节哀。”   “柳烟”默默点了下头,仍不想多说什么的样子。看在一侧的韩宇轩眼里直是又痛又怜,恨不得把心上人像刚才般嵌进自己怀里。埋着脸站在“柳烟”身后的“婆子”暗地里掐了身前人一下,“柳烟”顿了顿,凝重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她垂下视线,低低出声。“……我想一个人在府里静静。捕头若是办完了案,便带着众捕快一道离去罢。”   此话一出对面两个男子都愣住了。   不说她身为本案遗孤、重要人证的身份有多么特殊,光是在这刚死了好几十口人的大宅里,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难道就不害怕吗?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不待捕头说话,韩宇轩已是急匆匆道:“不行!发生了这种事,烟儿你怎么能一个人呆在柳府!你这就随我回家,无论如何我一定护你周全!”   “柳烟”垂着的眼睛眨了眨,直到感受到后背传来的掐痛感,她才后知后觉地答了句,“不必了,我有嬷嬷就行了。”   但韩宇轩仍是言辞激烈,大有宁愿动手也要强行带她回家的意思。知悉自家少爷性子的捕头简直看傻了眼,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最终只得默默咽下了“不合规矩”的话。“柳烟”亦是颇为无措——之前她们完全没有说到如今这情形。现在她到底是该继续拒绝,还是干脆接受?   “——小姐,你就听韩公子的话,暂时跟他回家好了。府上的事有老奴打理,你只管放心。”   突如其来的嘶哑嗓音顿时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韩宇轩和捕头的目光第一次放到了这名据说因事外出、恰好逃过一劫的老婆子身上。后者越看眼里的疑色越浓,这婆子身上所穿的确是柳府上的服饰,不过衣料却未免太好了些……而且有什么事是需要这么个半截身子埋黄土里的老婆子办的?还整整出去了一夜?   只不过捕头的疑惑根本没有机会出口,眼里只有心上人的韩宇轩迫不及待地附和了婆子的话,尤其当看到“柳烟”慢吞吞地点了下头时,他更是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见状,“婆子”趁机说要帮小姐打点衣物。韩宇轩犹豫了下,还是松口让她们回房,并坚持送二人到了柳烟住的小院,自己独个在门外守着。   屋里,好不容易有了独处的机会,浛水面上的平静变成了迟疑。   “你真的要我随那个人回家么?我并不认识他,恐怕会暴露身份。”况且看起来那名男子和柳烟关系匪浅,以她拙劣的演技骗过一时可以,长久却是很难。   其中关节柳烟如何不知。但这次她出人意料地坚持,顾忌屋外的人,她刻意放低了声音,“……你只管去。这人名为韩宇轩,乃知县之子,与我曾有过婚约。你随他到了韩府,只管推说伤心过度,不欲见外人,无论谁找你都不需理会,拖得时间越长越好。等过几日,案子查完了,你再回来就是了。”   既然恩人都不在意,浛水半知半解地应了。而后接过了柳烟随意捡了几件衣裳揉在一起的包裹……   半个时辰后,侦查的捕快们都撤出了柳府,抬着几具干尸预备回去让县衙的仵作好生验验。“柳烟”手里拿着包裹跟在他们后头,韩宇轩在旁边一步不落地虚扶着她,生怕心上人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什么事。出了大门,“柳烟”忽而往后望了一眼——   乌黑牌匾的阴影沉沉压下,脊背佝偻的“婆子”站在门槛后目送着他们,面上的神情阴暗难辨。她的身后是一片死寂,隐约可以看到一具具蒙着白布的尸首。   这情景看得浛水心底生出些许不详之感。   ……如果她之前的感觉没错,此地浓烈异常的血气里的确是还掺杂着若有若无的魔气。且看那些尸体的死状,这座柳府,若无意外应有魔物作祟。   普通人类是绝不可能抵挡住魔物的。但观柳烟的言行,她对府里的魔物恐怕并不是一无所知。   所以,报答救命之恩,是要尽可能地保全恩人的性命,还是努力完成恩人的心愿,做其所想、成其所求?浛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冥冥中的天机也没有告诉她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了结这番因果。茫然的她只有沉默地照做,沉默地满足恩人一切愿望。   直到因果彻底了结的那天,她才能停下。而她已经依稀感觉到了,那一天,不会太久。      ☆、受罚   第四十三章   一月后,京城。   “你说什么?!子衡回来了?”   处处透着书香气的古朴宅院内,一名气韵清雅的美妇人自绣榻上惊喜站起,不顾失了仪态,再三向笑得满脸褶子堆在一起的老家人确认,得了肯定的回答,顿时喜不自胜。正欲抬步去见数月不见的幼子,程母想起什么的停住,丽容含笑,转头看向一旁亦是欢喜得两颊生晕的秀丽少女。   “漪儿,和我一道罢,也不枉你辛苦惦念了这许久了。”   “姑妈~”谢明漪娇嗔,不依地轻跺脚,而后含羞带怯地点点头,跟着程母一齐往程青禹的所在行去。她芳心里满怀期待,数月不见,不知子衡表哥怎样了?也是的,明明向来比谁都稳重的人,这次也不知打声招呼,生生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累得她……和姑妈他们一阵好等,等会她可一定记得好好说他一顿才是!……   虽是这么想着,真当望见廊庑下那道长身玉立、清俊眉目间疲色沉沉的人影时,谢明漪心疼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其他呢。本也抱着这个念头的程母一见幼子如此憔悴,整个人不知清减了多少,莫说责怪,差点没落下泪来,“我的儿,怎瘦成了这般模样,在外定然受苦了……”   程青禹不觉好笑,挥退围上来的下人们,温言安慰母亲:“只是急着赶路才会这般,修养几天便好了,娘不用担心。”   “你这样叫娘怎么能不担心?无缘无故在外耽搁了两个月,也不捎个信给家里,你可知家里人有多着急?你、你……”   程母再说不下去,忙不迭侧身擦拭眼角的泪水。程青禹听得愧疚非常,唯有再三保证以后再不会这样,才换得母亲止泪。他叹息道:“这两月发生了太多事,儿子以后会一五一十地说与爹娘。娘,你知道爹和大哥现在何处么?”   “他们还未退朝,怕是晚间才会家来了。这些事都不急,你赶紧回房好好歇着,沉砚——”程母声音一扬,警告地看向缩在一边不敢抬头看她的清秀少年,“好好照顾公子,再有什么闪失,你便去找耿总管去!”   沉砚诺诺应是,心底默默内流。夫人哪还用您说啊,他现在身上就背着呢,这次还不知能不能从耿总管手下活着出来,他可是老早就瞧他不顺眼了……   见他乖巧的样子程母稍稍满意了些,又对着侍候程青禹的下人们好生吩咐了一通。倒让她身边的谢明漪越等越急,就是找不着说话的机会。眼见着程母训话结束,程青禹也即将离开,她终是情不自禁地踏出一步,脱口而出:“子衡表哥留步!”   “明漪表妹,有什么事么?”   程青禹这才注意到母亲身边许久未见的小表妹,转回身和声问道。尽管风尘仆仆,但那身萧然清举的风姿仍是看得她暗暗心跳,面上跳上一抹绯色,低头小声地道:“子衡表哥……欢迎回来。”   他眼里闪过一丝讶色,和熙颔首。程母这才恍然记起了侄女的存在,连忙道:“瞧我都忘了,子衡,你不在的这两月可是多亏了漪儿三五不时地来陪我,若无她的宽慰,指不定如今你都该为娘侍疾去了。还不好生谢谢人家。”   最后一句话可说意味深长,惹得两个年轻人表情各异。程青禹只作不知,如常地含笑一揖,“多谢表妹了。改日我便登门向姑父姑母一并拜谢。”   “表哥不用拘礼,这本来就是漪儿该做的……”谢明漪声若蚊蚋,羞涩不已。心底却是若有所失。   是她自己做主要来程府陪姑妈的,表哥要谢就谢她好了,带上她的父母作什么……这样一来,不就显得她只是奉父母之命了么……   *   辞过程母一行,程青禹带着沉砚回了他住的翠琅轩。   翠琅,翠竹之意。因程青禹素喜竹之清直,他的居处也是丛篁环绕,清幽宁静。如今他出外数月,轩内一如既往的幽静,只丛生的翠竹已染上了一分秋意,与楼阁轩廊相映成趣。目之所及俱是纤尘不染,可见下人们打扫得十分经心。而这些,都少不了正立在轩中等候他们的方脸大汉的照料。   两方会面,阻止了大汉下拜行礼,程青禹疲色里露出了淡淡笑意,“耿叔,多日不见了。”   大汉姓耿名忠,鬓发斑白,魁梧的身形隐约可见,又兼不苟言笑,乍看下不像管家,倒像是军中之人——他年轻时确也行过伍,及至要紧处受了伤不可再动武,方做了程府的大管家。程青禹的那几手防身功夫便是由他教的,实而不华,典型的军中风格。府上年轻的小子丫鬟们最怕犯到耿总管手里,他可是不会讲一点儿情面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越是求情罚得越重。瞧见了这张熟悉的冷脸,沉砚发现自己真的开始腿软了,欲哭无泪下深悔自己那时为何要自作主张!简直是自寻死路么!   正说着话的耿总管一眼便注意到后间沉砚的异样,不用想便知道这小子定是在路上惹祸了,祸事还不小。他心下冷哼一声,沉砚这小子仗着二公子脾气好,镇日没大没小的,没个本分,要他说早该紧紧皮了。果然,在二人叙完话,公子被他催着去换衣歇息后,沉砚默默留在了原地。直到公子进了屋,这小子犹犹豫豫地站到他跟前,抖抖嗖嗖地道:“耿总管……公子让我到你这儿领罚……”   “犯了什么错?”   离开了屋宇附近,以防打扰到主子,耿总管方淡淡地问了一句,硬朗的脸瞧不出什么情绪。他越是这样沉砚越是提心吊胆,不觉咽了口唾沫,小心寻摸着措辞,“回来的路上,公子结识了一个好友,那人意外受了伤,公子便吩咐我好生照看她。但我……我没照看好,让公子的好友险些被人冒犯了……”   他大略地说了说,并没提及“好友”的性别和身份——浛姑娘的事不是小事,早晚得告诉府里的人,然而究竟是什么时候,只能由公子自己决定。他身为公子的书童更是不能随意外泄。   饶是沉砚这样隐晦,耿总管一听还是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厉眼中精光一闪,不动声色道:“还有呢?”   沉砚的头越埋越深,“还有,后来,因为我疏忽大意,被贼人乘虚而入,引得公子他们陷入险境……那个朋友还为救公子受了重伤……”   严格说来,被柳烟蛊惑,从而误导浛水和程青禹先后去了柳府的事并不是沉砚的错。普通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是抵挡不了那时已然穷途末路的柳烟的。   但也不能说毫无责任。毕竟是从他的口里说出那些话。此时因为不能泄露云川镇种种超乎寻常的事,沉砚也只能担下了全部责任。这也使得耿总管的方脸越来越黑,盯着他的视线凌厉如刃,及至听完时,直截了当地抛出了句。   “——若是二公子没有异议,我会为他换个书童。至于你,自己去领二十大板,从此归入外院杂役。“   沉砚刷的小脸惨白。这便是他最害怕的,挨打不算什么,再多挨一百杖他都能咬牙撑过去,可是要把他调离公子身边……他眼眶通红,极力忍住泪水,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是”。   见沉砚吸溜着鼻涕、失魂落魄地进了屋,刚刚沐浴完的程青禹身着白色里衣,瞧了他一眼复又低头,平常般吩咐:“拿毛巾来。”   “公子……耿总管让我去领二十大板,还要把我调到外院……”沉砚恍若未闻,站在门口死死盯着地面,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哭出来。半晌没听见屋里人说话,他抹了把泪,忍不住抬起狼藉的小脸,疑惑地望向桌案后的主子。程青禹墨发犹湿地披散在背后,垂眸翻阅着路上带回的珍籍抄本,疲色稍退的俊容淡然无波,看得沉砚心中极为忐忑。   又等了好一会,他终于等来了回应,“知道错了么?”   如同望见了希望的曙光,沉砚激动得猛点头,恨不能指天发誓自己知道错了。   程青禹神色如初,淡淡合上书页,“去把毛巾取来。”   ——这、这是什么意思?公子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沉砚顿时极为纠结,不过没耽误了干活。喘着气把双手递过毛巾,沉砚想问又提不起勇气,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公子,公子走哪他跟到哪,跟个小尾巴似得,让人好气又好笑。程青禹披上外衫,转头一眼便见他讨好的笑着,哭肿的眼睛眯得快要不见,神情微不可见地一松。   “去告诉耿总管,不必换新人来了。”他随意道。   沉砚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大大“嗳”了一声,他拔腿便往外跑,程青禹揉额叫住他,“板子便不用省下了。瞧你这般精神,再加五板罢。”   沉砚登时如霜打了的茄子——蔫了。垂头丧气地应了“是”,带上门走了出去。   待他离开,程青禹淡然的脸终是露出一丝笑意。他望向半开的窗口,暮色渐深,摩挲的竹影里隐有灯光闪烁。   时辰已差不多了。   ☆、袒露   第四十四章   片刻,便有下人来报,“老爷和大公子下朝了,夫人唤您去用晚膳。”窗边的程青禹微微点头,起身去往偏厅。   盖因家里人少,素来是一齐用餐的,不像寻常书香世家那么多规矩。当他到了偏厅,程父程母已列坐其间,唯独不见大哥和大嫂。见他面露疑色,上首的程父仍是端坐着不动如山,程母一边唤来下人为他净手,一边笑道:“你嫂嫂有喜了,我便让你哥哥陪着她在他们院里用膳,也免了来回折腾了。”   家里又能添丁进口,程青禹自然也是欣喜,转眼思及一事,他略微懊恼道:“我回来时也不知此事,却是少带了份礼物。”   “你带的书肚里的娃儿可是看不懂,”颌下三绺美髯,相貌清癯,与他有五六分相似的程父淡声开口,神情是一贯的肃然,“坐下,用了膳再说。”   程青禹稍顿,微笑着坐下。程家这样的家族其他方面可以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却是刻进骨子里的。一家人安静有序地用完了晚膳,侍立一旁的下人们撤去饭菜,鱼贯而出。耿总管本欲跟着离去,被程父温言唤住,他也没客气,横竖他看着二公子从个襁褓里的小娃娃长成如今的翩翩少年,早拿他当自己的孩子了,这个关头就不必再顾忌什么主仆之分了。   于是烛光熠熠的厅堂里,程青禹一人面对着三位他至亲至爱的长辈,饶是他再临危不惧,也不免暗暗苦笑。失算了,没料到大哥大嫂竟会不在,他如今真算得孤军作战了。   不过他面子功夫做得极好,仍是一如既往的镇定,莫说慌乱了,唇角犹含一丝浅笑。   ——看得对面的程父既是牙痒又是止不住地生出些骄傲。这便是他程燕甫的儿子,三岁识文五岁解经,初及弱冠已是名满京城,更为重要的是即便其少负盛名依然毫无骄矜之心,从来秉行圣人之言待人处事无不谦和周到——所以他这次的逾期不归才显得尤为反常!让他们这些长辈不得不警惕。更莫提还有个……   “说说你那个朋友罢。还有险些受伤之事,你不过一介文士,难道还去做了那惩强扶弱的大侠不成?”   程父摩挲着茶盏,慢慢道。他心知幼子虽是心怀正气,却也有自知之明,凭他那两手功夫遇上真正的强人走不了几招,就算真的出手也必然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因而语气并不激烈,只在慢条斯理中透着隐隐的压迫。这点父子俩倒是极像。   此时此景,拖延或是隐瞒已毫无意义,何况他从无此意。程青禹唇角的笑没去,神色蓦然郑重起来,见他如此程父程母心底反倒咯噔一下,再有预感可真当看到儿子接下来的举动时他们仍觉得不可思议——   下瞬,程青禹一拂下摆,双膝触地,对着父母深深垂首,额头抵地,一字一顿道:“父亲,母亲,原谅儿子不孝。此次归家,儿子于云川镇中遇见曾有救命之恩的女子,慕其风华,一见倾心,决意非她不娶……后经诸事,终得两情相悦。儿子知道私定终身非孝道所为,无奈情之所至,心系唯她,若不能与之相守此生恐怕唯有孤苦一途。此般痴望,只望父亲母亲成全。”   *   半晌,总算从震惊失语中回过神,程父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重重清了清喉咙,好不容易出声:“……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是的父亲 。”程青禹回答得毫不犹豫。   迟来的愤怒一下子涌上,程父正欲拾起一家之长的威严,好好训斥一顿这个不出则已一出就出个大事的不孝子,哪知胳膊突然被撞了撞,转头对上妻子满含忧虑的丽容,他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依子衡的性子一旦决定了某件事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他既敢在他们面前毫无遮掩的说出此事,就代表他已预想到了一切可能招致来的后果,他就是骂上一夜也丝毫不可能动摇他的决心。想通这一节,程父彻底冷静了。   “你知道我们不可能答应这件事。”程父盯着他,语气同样坚决地道。下刻其半边身子一晃,程母责怪地推了丈夫一把,而后叹息地瞧向依旧跪伏于地的幼子,“子衡,你知道爹娘并非那般食古不化之人。对于你和你大哥的亲事,我们虽有打算,可主要仍由你们自己做主,只要对象身世清白,品性纯良即可。如今你忽然言道有了倾心之人,我们却连她姓名来历都不清楚,更莫提品性了,又如何敢同意你们的事?”   程母的话可谓十足包容了,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当家主母面对着眼下的情况都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毕竟是“勾引”了他们素来引以为傲的儿子的女人。对妻子的话虽有不满,程父到底没有反对。   孰知,“她”的来历才是最大的问题。程青禹闭了闭眼,抵着冰冷的地板,语声低沉而缓慢:“爹娘,你们可记得我十岁那年随祖父回澄州省亲,意外落江之事?”   程父程母疑惑点头,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起陈事——难道这便是他先前话里的“救命之恩”的来处?可依事后程祖父和家仆的描述,他落江的时间绝不超过一刻钟!那样猛烈的风雨里,便是常年在江上讨饭吃的老水手尚且自顾不暇,一介女子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救起一名幼童?!   “事后同行之人皆言乃河神相助,儿子却知道不是这样……”连程母那时都信了这话,后怕不已地带他去灵光寺祈福还愿,他因此结识了自在大师,两人就此成为忘年之交,“救了所有落水之人的,非是河神,而是……水妖。”   听者连同始终默立一旁的耿总管脸上的表情只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程父程母万万没想到,那个“她”竟然是这般来历!这样一看,他们先前所作的最坏猜想(妓·女、尼姑神马的)比这何止好了万倍!   程母只觉眼前发昏,承受不住地跌坐回座位。程父好歹还能站住,整个人也是从头到脚僵住了,连身边妻子的异样都没发觉。地上的程青禹和耿总管同时喊出一句“娘/夫人你没事吧?!”   “我没事……”好一会,程母虚弱出声。与轻抚着她后背的丈夫对视了一眼,她重又瞧向仍然跪着、焦急地望向这边的幼子,心下又苦又涩,“子衡……你可真会让爹娘为难啊。”   以程父程母的年龄身份,自不会如一般百姓见识浅薄,只拿妖鬼之说当坊间怪谈。事实上,有无神佛他们不知,但小妖小鬼的他们倒是也有幸见过两三次。多是由高门大户豢养的僧道为取乐主家故意放出,便是连皇宫伶戏里亦是数见不鲜。因妖鬼之物的神秘莫测,世家里不少人拿它们去作些见不得人的隐私事,着实令人厌恶。程父程母饱读诗书,对此可谓深恶痛绝,一早便严令府中绝不可以出现此物,下人们敢有谈及的立时撵出毫不留情。因而,程府可说是京中世家里少有的干净之所。   不过千防万防,到头来竟让幼子爱上个来历不明的妖怪。果真是“家贼难防”!   “你与那个妖怪如何结识、在云川镇又发生了哪些事,立刻告诉我们!敢有半句隐瞒,我就打断你这个逆子的腿!”程父厉声喝骂,朝堂上的气势瞬时迸发,压得人几乎抬不起头。   终于来了……程青禹不觉害怕,反而因说出了最困难的部分而感到轻松。他再次垂首,沉稳地将云川镇诸事向父母一五一十地道来,包括他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再隐隐辨认出那人身份的激动欣喜,苦苦追求不得的烦恼愁闷,以及终得她承诺的欣喜若狂……再是最后送她往灵光寺养伤的无奈沉重。这一切情绪变化他毫无掩饰地袒露在父母面前,只愿父母能体谅他的心情哪怕十一。他不愿伤害对他有生养之恩的父母,更不想辜负此生好不容易求得的挚爱,两者明明可以共存的不是么?   当他叙述完毕,厅堂里陷入久久的沉默。程父程母脸上是同样的复杂神色。听完这段话,他们已经完全清楚了儿子这次绝不是一时冲动或是为色所迷,甚至可说是蓄谋已久终成夙愿。对于那个“勾引”了他的妖怪,也由一个模糊的妖异形象填充成多年前救过儿子一命,后因救命之恩被一灭门遗孤控制,干了好些坏事,多年后再与子衡相遇,回避许久方慢慢打开心扉,更拼着身受重伤也要救下子衡的女子形象。   其实,这个形象也说不得多好,也就“受伤救人”那能让程父程母的神情稍有缓和,及至自在大师带她归寺的结局,让他们勉强能给其人做出个“改邪归正”的评语。   但单单这些,显然离“儿媳妇”的标准还太远太远。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上章的明漪算半个女二,但她很萌的,不会崩辣~ 放心作者菌不会撒狗血或是天雷的! 此外,女主会下线几章,泥萌不要太想她哦~   ☆、往事   第四十五章   程青禹也未期望这样就能说服父母,能让父母对浛水的印象不仅仅局限在“妖怪”一词上已是足够。今后只待浛水痊愈,亲自站在众人面前,他们自会清楚她的品性好坏。当然那时他也会与她站在一起,无论苦乐,一同承担。   而他亦相信,只要除去偏见,父母必定会喜欢上浛水的。毕竟真正的她有如清泉般简单纯粹,就算隔着重重阴翳迷雾,依旧不掩光华,这种品质的可贵没有人比他的父母更懂了。   程青禹明白父母的想法,程父程母又如何能不懂儿子的企图?不过如今毕竟正主不在,且听他先前所言疗伤结束还不知要多久,程母已是盘算用什么事拘着儿子少让他出门,尤其不能去灵光寺!对了,明漪正是最好的人选,对着小表妹这小子也一定不会失了礼数地冷落人家……;程父的想法殊途同归,想着就舍了他这张老脸,在皇上面前为这小子求个翰林院的编撰之位,看他累得觉都没得睡还有空想其他幺蛾子么!   一家三口可谓心思各异,场面冷落许久,以致最终打破沉默的却是最沉默地那个人,耿总管。   面庞冷峻的耿总管出人意料地走到厅堂正中,先是扶起了一直跪在地上的程青禹,然后在他人惊讶的目光里朝程父程母跪下,任由一家人怎么劝都不起。耿总管高大的身体微微佝偻,古铜色的脸皱纹深刻,那般强硬的人此刻竟也显出了几分岁月的沧桑,他的声音亦是沙哑非常:“老奴斗胆恳请老爷,夫人,给二公子和那位浛水姑娘一个机会。”说完他深深伏地。   “耿叔不必如此!这全是子衡的事,子衡自会想尽一切办法求得爹娘原谅,不需要您这般——”   程青禹终是失了镇定,俊容变色,忙要扶起这位照料了他半辈子的老人。耿总管意外地笑了,阻止了他的动作,示意自己无碍。   “二公子不用着急,我之所以会说这话,更多的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一个私念罢了。”   耿总管抬头看向面有惊疑的程父程母,深深一叹,“程大哥,”他唤出这个数十年未唤过的称呼,程父的眼里瞬时涌出激动与怀念,“你还记得三十年前,北疆的那场战事吗?”   听见耳熟的“你还记得”程父先是僵了僵,而后叹了声,点点头。他已知道耿忠想要说什么了。   “因为敌国的奸·细,那场战事惨烈无比……不幸中了埋伏,整只编队唯有我侥幸活下,落魄归京,多亏还有程大哥愿意收留我这个废人,耿忠才能安然地度过这些年。”   “彼时大哥问我究竟如何得以逃生,耿忠惭愧,未曾明言。实因此事太过惊世骇俗,我担心大哥知道后会心生介意,方才隐瞒多年——   “确是如你们想的那般,我是为一女妖所救。”   耿总管目有痛色,只藏得极深,非亲近之人不能发觉。他语气越渐艰涩:“她……是一只刚化形的狐妖。我被她救醒后原也惊恐不定,生怕她凶性大发,多次想要逃开,却因环境恶劣险些遇难,每每是她不计前嫌地前来寻我,为我度入灵力,保下了我这条命。时日一长,我对她芥蒂渐消,更不知何时……喜欢上了她。她对我亦然。我们二人算是度过了还算安稳的一段日子。”   “后来寒冬过去,我已能重返人群聚居之处。然她法力尚浅,不能完全掩住狐妖的特征,若是贸然现于人群必定会引起慌乱,连同我……也会被视为异端。我们再三商量仍无结果,我一气之下便独自回了城镇。”   “我在久未睡过的床榻上一夜酣眠,直到午间才醒。本想着在市集上买些礼物送给她,却不妨听见了有人喊抓住了只狐妖……”说到这耿总管蓦然一哽,“我……赶到时,她已在众人的刺戳里奄奄一息。见到我,她还是笑着,让我看她折断的手臂,手心里正紧紧握着治疗我腿伤最重要的一味草药……那种草药生长在极高的地方,以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采下。她是以为我要离开,所以拼着重伤采下了药,来不及处理伤口和掩饰形貌便赶来了人类城镇,才会这么快被认出……”   耿总管闭着眼说完最后一段,声音已哑得几乎不见。其余三人皆面露不忍,知道他最后定然没用那药,方才会顶着半残之躯孤身一人地过了这么多年。更明白了他一开始说那话的意义。   程父向前几步,亲自扶起了耿总管,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叹道:“忠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和如磬答应你,会给他们二人一个机会。但最后能否事成,却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   “谢谢老爷,这般已够了,这般已够了。"   耿总管止不住喃喃着,不知是对别人说,还是他自己。   *   夜已二更,灯影煌煌。程青禹执意要送耿总管回房,程父程母亦是十分支持,推却不得的耿总管也只有应下了。沁凉的夜风里,一老一少缓步慢行,所遇仆从皆恭声问安,程青禹摆手让他们退下,仍旧思量着该说些什么,最后,他还是只有以最诚恳的声音道了句“谢谢”。   “不用谢,老奴也没做些什么,还是二公子你的心够真,够诚,老爷夫人才会这么轻易松口。”   程青禹难得地固执起来,“就算这样,我还是要谢谢耿叔。下次我还要带浛水一起来谢您!”   “好好,一起来谢我,”耿总管莞尔,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真正和蔼的老人,慈爱地看着疼爱的晚辈,“听你描述,那是个不多见的好姑娘啊。一定要懂得珍惜啊。”   程青禹不亚于在父母面前地郑重点头。耿总管见了安心不少。这个孩子他看着长大,最是言出必行,既许下承诺就几乎不可能违背。安心过后耿总管又想起别的,担心他太过年轻对某些可能的困难或许没考虑到,于是又絮絮叨叨了许久,程青禹专心听着,浅笑点头。   话到最后,耿总管的笑容忽然隐没了。他的目光和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惆怅,“二公子……我真佩服你啊。”   是佩服,亦是羡慕。佩服他当真敢把与妖相恋的事直白告诉父母,更坚持己见,毫不畏惧之后的种种阻挠和流言蜚语。羡慕……是羡慕他还有坚持已见的机会。不像他,只因一次的怯懦,便永失所爱。   “——到了,二公子你不用再送了。”   在耿总管居住的小院前,二人停下。程青禹望着空荡荡漆黑一片的小院,目光一黯,耿总管瞧见倒是哈哈一笑,“瞧二公子这样,我就不邀你进去坐坐了。对了,沉砚今天受了板子,怕是半个月才能好全乎,这段时间二公子需要老奴调个美貌侍女服侍么?”   对他的促狭程青禹只能无奈笑笑,“耿叔知道我不喜生人近身的,那些琐事我自己做就行了。”   “哈哈,好,男人么,这样才对!时辰不早了,二公子快些回屋休息吧,老奴这也要进去了。”   说完,耿总管真不再停留,自顾自地走进了院子。门口的程青禹凝视着那道微有佝偻的熟悉身影,每迈出一步左腿便会几不可见地迟滞一下。他站了很久很久,等到院里橘黄的一点灯光亮起,露湿了衣衫,才转动视线望了望星子遍布的夜空,举步离开。      ☆、佛塔   第四十六章   松林古刹,檀香袅袅。橘色霞光自八角佛塔的一面射入,映得塔顶内一半暖色一半昏暗,端坐于正中的白色身影也被这光劈成了两半,笼罩在霞光里的那半面容苍白而静谧,清灵秀美一如既往;暗处的面容却是模糊难辨,隐约泛着刺目的惨白色,身周的暗色如同凝固,将她半个身子皆包裹其中。   光暗两分的局面仅仅维持了片刻,随着日光西斜,半屋的暗色倏然转浓,压着逐渐暗淡的霞光一寸寸占领着地盘,不祥的惨白色亦在浛水的面容上一寸寸蔓延。她紧闭着眼长睫抖动不休,无人知道身体沦为阴阳两气战场的她此刻究竟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屋内唯二的活人自在大师盘膝坐于角落,神色不见轻松,双目微阖不住低念经文。   霞光完全消失的一瞬,自在大师双目陡睁,精光四射,骤然抛出手上的七宝佛珠,喝道:“灯开——”   雪白长眉无风自动,屋顶八角凭空出现八盏金色琉璃灯,光芒大放的同时围着正中的浛水旋转起来。屋中情景完全暴露在佛光之下,坐在阵法中心的浛水面色惨白唇色青黑,一股股黑气不断自衣衫下未曾痊愈的伤口漫涌而出,裸露在外的皮肤下似有无名之物起伏游动,显出一道道红痕,诡异而可怖。自在大师越发眉宇紧皱,双手结印打在上空的琉璃灯上,一下子灯光更盛,她身周缭绕的黑气不由一淡,但皮肤下的莫名之物却涌动得更厉害,左突右啄地想要冲破出来。自在大师竭尽全力地维持灯光,眼角余光时刻注意着浛水头顶的一点微弱灵光,在魔气血煞的冲击下艰难地维持着一点光亮,不禁暗生叹息。   日阳夜阴,魔借阴生,煞借魔盛。每逢夜至,魔煞便会以数倍于白日的力量侵蚀于宿主。二人回到灵光寺已过去整整两月,任他百法尽施,甚至拿出了寺中至宝八度佛灯也只是驱散了女施主身上的魔气,对她体内的血煞却几无影响,而借着血煞魔气也一再重生。魔气侵袭肉身,血煞却是腐蚀神志,外力不可相助,只能靠着女施主自己的意志与其相抗,每夜都可说惊险之至。撑了这些日女施主已虚弱非常,恐怕再过两三日便真要不妙了,如今即便把握不大,也只有用那个法子了……   只望一切顺利,否则这回真要对不起程小友的请托了。自在大师无奈地想,口中佛音如罄,那方的浛水依旧双目紧闭,恍若未闻……   *   无人知晓,此时浛水的识海之中是怎样一副血海滔天的骇人景色。断肢残骸夹杂在血浪里时隐时现,一点白影在永无止息的血浪冲击下飘摇若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   虽然是在识海中她的五感却比在外间还要敏感数倍,因此能清晰地嗅到空气中浸满的血腥浊臭,听见无处不在的凄厉鬼哭。扑来的血浪里无数张狰狞扭曲的人脸冲她嚎叫着,苍白的枯骨挣扎地伸向她。“我再也不敢了,求姑娘救救我!”“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或低沉或尖厉,几乎全是粗嘎的男声,这些嘈杂刺耳的鬼哭声渐渐汇聚成一股戾气十足的尖叫,“救我!救我!……既然不救你就和我们一起死吧!!!”   浛水陡然提高身形避过又一大波扑涌来的血浪,那些尖利的指爪从她咫尺之遥的地方划过,怨魂们不甘的嘶嚎四面八方地冲击她的神魂,她尽管尽力屏蔽了听觉仍然无法阻止身体的逐渐虚化。   沉黯的天空中一张偌大的人脸渐渐成形,几乎掩盖了整个血海。那是一张娇媚女子的脸,双眼森白不见眼珠,抹了血的双唇一张一合,熟悉的柔媚嗓音回荡在血海之中,“浛水你不累么?休息会罢,烟儿都心疼了……”   浛水丝毫不受干扰,专注心神躲避腐蚀性极强的海水。她已经算到,再有不到一个时辰便是黎明了,阴气一旦为阳气压制住血煞便再不能将她的神魂困在识海中,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狼狈得只剩躲避之力。   “瞧瞧那个,是福来客栈的上一个小二呢,对你好不殷勤的,还会在客人面前护着你,可惜后头还是抵不过美色悄悄跟去了柳府……”   “呀,那不是闻艳名而来的那个外地客商么,可是难得的好货色,面儿清俊,□□也大得不像话……”天空的那张人脸诡异地浮现女子娇羞的赧色,嗓音里好生怀念,“那晚在琼景楼还说要纳我回家呢,男人就是花言巧语,以为我不知道他家里还有好几房娇妾么……可惜之后再难寻到这样的货色了,若不是被他瞧见我变老时候的丑样子,我一定要多留他几日的……”   突然,似发现了什么,柳烟话声一顿,呵呵娇笑,诡异的惨白双目投注到血浪的一点上,浛水被那笑声牵动心神,不由自主的随之望向那处——依然是一张在血海中挣扎沉浮的人脸,隐约能认出是个清秀的少年,神色扭曲痛苦却唯独少了周围怨魂的戾气。“这张脸浛水你一定记得……”   柳烟不怀好意地开口:“这是你诱来的最年轻的那个猎物呢。船上偶遇,情窦初开……只可惜遇上的是你。浛水你只知男子有欲念,却不知这欲念与欲念之间差别也大得很呢。也多亏了你不懂,才会如往常那般干脆给他下了禁制,诱得他巴巴跟到柳府,我也才能尝到这般好滋味的鲜血……”   “浛水你还记得这孩子在进血池前是怎么哀求你的吗?简直看得我都不忍心了呢,你竟然还是那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真是狠心。你说,要是你那位温文尔雅的程公子瞧见你如此铁石心肠的模样,会不会后悔喜欢上你?……说不定还会被你吓着呢。就算你这张脸再美,再无辜,可妖物就是妖物,蛇蝎心肠狠毒无情,我杀的人哪个不是经你引诱而来的?你以为你能脱得了干系?瞒得过一时瞒不了一世,总有一天——”   “韩宇轩呢?”   任由她挑衅了许久,紧抿着唇的浛水毫无预兆地出声,带着她一惯的冷淡,并不高声,却令上空的柳烟陡然住口,阴森地俯视着她。浛水侧身躲过又一波浪涛,仰头平静回视,“韩宇轩并非由我引诱到柳府,我也从未给他下过禁制。”   对于韩宇轩她曾以柳烟的面貌哄骗过他,但从头至尾都没有引诱,更多的反而是敷衍与他的见面,阻止他往柳府探望以免暴露血池的秘密;也从未给他下过禁制,因为并无必要。无论“柳烟”提出什么要求,无论怎么惊愕怀疑犹豫,韩宇轩都会在她觉得必须动手之前同意,并予以满足。   曾有许多男人因为“柳烟”的容貌、才情、身家乃至于神秘而悲惨的经历对她产生各种兴趣,但与韩宇轩对柳烟的感情是完全不同的。浛水一开始就感觉到了这点,但并不能清晰地分辨出两者究竟是哪里不同,她知道,她了解,但她不明白。   所以那次回府,发觉船对面的少年红着脸时不时偷觑她时,她没有犹豫太久,装作无意地与其对视了一眼,清清楚楚瞧见了他眼里某种尚且朦胧稚嫩的情绪。感觉熟悉的一瞬,她不假思索地用眼神将禁制深深盯入他的心底最深处。那不是她第一次给人下禁制,也不是最后一次。说是禁制其实更像是一种“引子”,能够悄无声息地让宿主心底那一点欲念的萌芽极快地疯长蔓延,及至彻底吞噬人的心智,令其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扑向欲念源头……   然而柳烟是明白这些的。她不仅明白,还能轻而易举地掌控住这些形形□□的欲念,利用它们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即使她喜新厌旧,即使她视人命为儿戏,但在韩宇轩真的失去所有利用价值时她也只是让浛水赴约渚云亭,与他将一切说开,从此断绝往来。而非简单利落地取了他的性命,这对于浛水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最后,韩宇轩还是死了,死在真正的柳烟手里。   “韩宇轩”三字似乎戳中了柳烟的痛处,浛水仅仅提到两句她的面色便显见的难看起来,“他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你以为这能改变什么吗!”   故作的从容被这声嘶喊破坏的一干二净,她神色扭曲的同时整片天空都云气涌动,血海越发的震荡不安。浛水渐感不支,面上却没有流露分毫,紧盯周围血气的变化,没有注意到上空的那张脸正急剧的枯萎衰老,森白的无瞳双目变成了两个黝黑的深洞,血口大张,声音粗粝而凄厉,犹如天际闷雷滚滚。   “是你杀了他们!一切都是你做的!该死的是你!是你!”   血浪滔天,鬼哭阵阵,情势一时比先前凶险了数倍。浛水惊险之极地躲过一道迅猛的浪头,还未来的及歇口气,眼角突然瞥见身后数丈高的一道浪头,血色阴影瞬息而下,她瞳孔紧缩——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日更到完结   ☆、表白   第四十七章   一缕清浅的晨光悄然透过窗棂投入塔内,佛顶正中端坐了一夜的浛水兀然睁开双眼,眼中殷红血色一闪而过,她勉强撑住身体不至倒下,惨白面庞冷汗如珠,迅速打湿了衣襟。   等到她不再急喘,呼吸稍微平复之时,旁边递来一张干净的素帕,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血煞加深,如今想要压制残魂怨气,只有启动第九盏灯了。”   灵光寺,佛塔不远处,苍绿的松林里,一眼山泉光影斑驳,沿着天然的溪涧曲折流往山下。因着此处地势颇高,相邻一处断崖,放眼望去即是山野林涛,远处官道如一带白绸盘绕其间,由此向北快马加鞭地赶上一整天便是繁华如锦的京城了。   “……极少人知道,八度佛灯虽名为八度,却不止有八盏灯。更极少人见过那第九盏灯,姑娘知道为什么吗?”   松林下的一块平整大石上,自在大师垂眉端坐,神情安详闲和,所有的浮躁不安在这氛围中都不禁沉淀下来,心神只余一片清明。浛水静立泉边,素白衣裙微微拂动,侧面看来削瘦而苍白,所幸阳光正盛,为她的脸上增添了一抹暖色,她听见自在大师的话,身形稍动,语声低弱:“您说过,第九盏灯总共启用过五次,有三次都失败了。”   会选择启用第九盏灯的人无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失败了,等待他们的便也只有一个结局。   “五中活二……八度佛灯身为佛门至宝,本该驱魔除煞,救人于危难。但真到不得不用时,活下来的人却不足半数……盖因魔煞易除,心魔难去。”   自在大师说到此,长叹一声,“需用到此灯的人,或是意外或是主动为邪魔之气侵染。程度轻微者,仅需八盏佛灯便能祛除邪秽;程度深重的只能启用第九盏佛灯,明心而见性,由内及外弥补心性弱点,以此彻底阻绝邪魔入侵,保住神魂不散。”   “浛水姑娘,你知道贫僧为何没有一开始便提起第九盏灯的事么?”   浛水长睫微颤,轻轻点头,“我心魔未除,如果启用第九盏灯,活下来的几率极低。”   自在大师清亮深邃的目光直视着她,“到了现在,姑娘可能除去自己的心魔?”   停顿了片刻,她迟疑摇头,“我不知道。”   “但是姑娘不想死。”   她蓦然失语了。她当然不想死,不只是求生的本能,更为自己曾许下的承诺,为了那人触碰她伤口时颤抖的手,为了那分别时极力隐忍情绪的深沉目光……   不该有迟疑。她想活着,她必须活着,不能有第二个可能。   “大师,今日我要出寺一趟。”   最后,她只是如此回道。神色间再没有任何犹豫。自在大师并未多问,而是将手上的七宝佛珠递给了她,郑重叮嘱道:“此物不能离身,入夜以前一定要回佛塔,不可在外逗留。”   *   “……子衡表哥,你是在躲着明漪么?”   京城,程府。幽静的翠琅轩内,刚赴完一场文华阁大人们举办的文会,程青禹一袭青衫,俊容微疲,未及回房歇息片刻,便被苦寻他不到的谢明漪堵在了院门口,幸好周围没有下人们在,不然此情此景真要说不清了。   尽管被堵在门口,程青禹并没有生气,掩下了疲色,温和地道:“这几日我忙着参加文会,不知道表妹来访,一时失礼——”   “根本不是这样,”谢明漪少见得打断了他的话,抬头凝视着他,眼眶不由自主地便红了,“表哥根本就是在躲着我!除了上月你到我家拜访过一次,我便再没见过你的面。即便我追来程家,表哥不是参加文会便是出门访友,总是恰恰与我错过,若不是故意怎会有这么巧……”   他此前回乡一走就是数月,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她仍是整日地见不着他的面,明明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再亲密不过的!……更莫说,连一直拿她当未来儿媳看待的姑妈最近都不再提他们的事,好几次明里暗里阻止她来见他……   ——难道表哥真是在路上认识了哪个狐媚子,叫人勾去了魂魄?!想到偶然听见的谣言,谢明漪一下子呆住了。看着她这幅呆呆愣愣泫然欲泣的模样,程青禹不免头痛。对于表妹的心意他从前一心向学并无觉察,而经历了云川镇的种种后,他深尝情之三味,再对上表妹痴然含情的目光时便一切尽知,连母亲暗地的小心思也轻易猜出。   回家当晚他断然选择将云川镇、尤其是浛水的事全盘托出,在耿总管的帮助下终究获得了亲人的谅解,母亲曾经的打算自然也烟消云散。但在面对全然不知的明漪表妹时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毕竟这事从未揭开,真贸然开口不仅伤人还可能损及表妹清誉,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加之他不愿像他大哥那样走出仕一途——程青禹一直便知道自己不是做官的料子,比起宦海沉浮他更愿钻研学问、醉情山水。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以双足踏遍名山大川,如今还加上了身份特殊的浛水,他的未来是必定有她的,他也不舍得让天性自由的她今后只能困居在某处后宅。想要实现这些决不是件易事,他不走仕途也并非便要放任自流,不思进取,只不过余心所善与世间大多数男儿都不同罢了。   因此这两月他一改低调行事的作风积极参与那些诗会文会,与文坛名宿们交谈辩学——“程青禹”三字在仕林清流间的分量越重,他将来走出那步时便会越轻松。于是整日忙忙碌碌的他无意间便疏忽了表妹的事,使得此事一拖再拖,直至出现今天这局面,作为男子他的责任得占大半。   心有愧疚,程青禹的眼眸越加清亮沉静,谢明漪几乎要被吸入那两泓深潭,但这次她无法像往常一样放任自己沉溺其中,隐隐的不祥预感让她几乎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此事是我思虑不全,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沉吟片刻,他缓缓开口,“这次回乡祭祖,我在路上偶遇了一个女子……”   “……钟情于她……已经禀明了爹娘,也终得他们同意……”   刺耳的“同意”二字将恍惚中的谢明漪猛然惊醒,她满脸是泪地冲他大喊:“你要娶那个女人,那我呢?!我又该怎么办!”   看着她失态的举止,程青禹眼中的歉意渐渐收起。他沉默了会,忽然不想再解释什么。“明漪,我只拿你当妹妹,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男女之约,我不可能娶你。”   “不是的!不是的,从小到大子衡表哥的身边都只有我一个女子,我小时还说要嫁给你的,你怎么会不喜欢我……对了,一定是那个女人,那个江南来的狐媚子,勾去了你的魂魄……”   “——明漪!”   他骤然严厉的声音让满心沉浸于自己思绪中的谢明漪一个激灵,霎时清醒无比。她竟然忘了子衡表哥真正生起气来有多么可怕,没有怒吼没有责备,单是那冷淡下来的眼神就足以教人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缩着头死死盯着绣鞋尖,好一会儿才敢偷偷地往上瞥一眼——万幸表哥的脸色缓和下来了,总算能瞧见平素“温和”表哥的样子了,谢明漪大大松了口气,竟连先前的那些嫉妒愤怒都忘了。   但很快又想起来了。毕竟她今天大着胆子支走下人堵住表哥的门,可不是就为了这么个结果来的。她嘟嘟囔囔,想要理直气壮却怎么都找不回先前的气势,最终只气弱地憋出一句:“真不能娶我啊?”   “嗯——”他刻意加重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放慢道:“我的妻子只会是浛水,也只能是浛水。”   心酸是心酸,但她也不敢再生气,报复似的小声说了句“真肉麻”,她抬起头,被泪水洗过的两只眸子格外晶莹明亮,深深打量着他,像是要把他的容颜刻进心底。好一会儿,她猝然开口:“子衡表哥,我可以抱抱你吗?”   当浛水循着心上人的气息御风到了翠琅阁之外时,正好听到这句清脆如黄鹂鸟叫的女子声音,风中的她怔了一怔,她自然不会忘记“子衡”是谁的字。她好奇地靠近,将将瞧见一个秀丽纤柔的年轻女孩松开那道熟悉的颀长身影,眼眶明明红着唇边却带着缕调皮的笑意,她将抱过他的两只手放在身后,退后好几步,大声地冲他喊:“臭表哥,真是和以前一样坏,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说完便急急转过身,掩饰什么地从廊道跑了。浛水不知道背对她而立的某人是什么表情,却听到了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明漪,对不起。”   就在她想着,分别两月,看来这人回京后发生的故事还真不少的时候,突然又听那人好气又好笑地念叨着,“还以为这几年真改了性子,成了端庄的大家闺秀,没想到还是和从前一样调皮……”摇头不知笑些什么,一面终于抬步往前走。   浛水下意识跟了两步,陡然间前面那人猛地转身,清俊如昔的脸神色大变,冲着她站的地方脱口而出——   “浛水是你吗?!”      ☆、幻象   第四十八章   风穿过竹林,飒飒轻响,几片泛黄的细长竹叶翩然飘落,他急切注视的那个方向仍是空荡荡的,似乎方才的一瞬心悸只是幻觉,整座翠琅阁除了他再无别人。   但程青禹知道决不是这样。他定定的望着那里,深邃的墨眸越来越亮,他低下声音怕惊吓了谁,唇角不觉间已深深弯起,“浛水……你是特意来见我的么?”   “……嗯。”   原本空无一物的石径上雾气忽现,一道他日思夜想的人影渐渐出现,乌发白裙,带着未曾退去的苍白孱弱,仰起脸,抿着唇冲他微微笑着。   翠琅阁邻湖的一处水榭里,程青禹推开了所有窗户,夹杂着水汽的清风与明媚秋景一下子涌入水榭中,让人顿生微醺之感。浛水乖乖地坐在竹榻上,见他回首望来,顿时展颜一笑,哪还有半分当初的清冷。程青禹唇角的笑一直没有散去,眼底心里全是她的影子,“还喜欢这里么?”   不问便知此处是他特意为她准备的,浛水点头,认真的道:“这里很好。”   只要是他送的,都很好。   不知不觉,两人目光胶着的过了好一会,程青禹方如梦初醒,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他握拳轻咳了一声,想起另一件紧要的事。   “之前那个女子是我的表妹谢明漪,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我这次回家才知……”原来她一直对他有意。程青禹说到这难得言塞,莫名的生出些燥意,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下去,“我已经拒绝她了。我对她说,我不可能娶她,我将来的妻子只会是一个人——”   他不知道浛水是何时来到翠琅阁的,是否听完了他们二人的对话,或者最糟糕的,只看见明漪抱住他的那幕,如果这样那么……然而,浛水的反应与他想的显然不同。虽然他预想的最糟的可能确实成真了,但她并没有生气,反而眼眸一直闪闪发亮,心情很好的样子。于是他接下来的解释突然也没有了必要。不知为何他摇头笑了笑,几步回到榻边,浛水自然地仰头看他。   他倾下身,墨发倾散,俊容隽永,目光缱绻如丝,直直照进她心底最深的地方。   “我们的事我已告诉爹娘了,他们同意了。”   “浛水,你愿意嫁给我么?”   浛水的眼中现出了怔忪。她没想过会听到这句话。对她的任何反应都有所预料,程青禹将一切紧张忐忑的情绪死死压下住,不给她任何压力,由得她呆呆坐那,好半晌目光才微微一动,他心头一紧,集中所有心神聆听她的回答——   但她犹豫着,说的却是,“我的身份……你也告诉他们了吗?”   “当然,”他不知是该觉得放松还是失望。刻意换成了轻松的口气,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发顶,“包括云川镇发生的事,我全都告诉他们了。一开始他们对此的确难以接受,但听了我的解释,最终还是决定给我们一个机会。还有耿叔,程府的大总管,是我极尊敬的一位长辈,多亏了他替我求情,爹娘才会这么容易松口……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耿叔看起来有些难相处,但其实最为心软,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浛水放任自己靠在他的怀里,像是栖息在温暖的港湾,什么血煞魔气全都抛到了天边。耳畔他低沉温柔的嗓音像是琴音缭绕,她断断续续地想着,这般轻易便接受了她妖物的身份,子衡的亲人真是和他一样的古怪啊……   她忆起云川镇上他们第一次同船时他说过的话。泊泊桨声里,橘黄灯光下,他作着一副白面书生打扮,莫名对着她微笑,对她说,‘我相信姑娘’。   柳烟的话一开始就错了。子衡一直便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他了解她,比她自己更甚,所以总是那么轻易地便认出她,找到她。   他相信她,从始至终。是她自己一直不肯相信自己。   “好,我嫁给你。”   她紧紧抱住他的腰,话声被衣裳阻隔显得闷闷的。不过听的那人却绝不会听错。他紧紧揽住她比以前还要削瘦的肩膀,极力克制着自己将怀里人揉进身体的欲望,以平生最为温柔的语气道:“浛水,你说了要嫁给我,就不能反悔了。”   “嗯,不反悔。”怀里她的声音也柔软得不像话。   “……时辰快到了,我该走了。”   程青禹眨落眼角的一滴眼泪,松开她,噙笑颔首,“我等你。”   不管结局,不管生死,我都等你。   *   夕阳西下,秋色山林间响起了悠远的钟声。游人们早已离去,灵光寺的僧人大多忙着炊饮或是做晚课,临近后山的佛塔四周空无一人,无人知晓常年紧闭的佛塔顶端正是清光流转,一僧一妖所处的位置仍和前两月相同,各自神情却有了细微变化。   才从程府归来的浛水站在屋子正中,八盏佛灯吞吐光芒,围绕着她越转越快,明暗变幻里她惨白的脸上再无以往的沉郁,以及眉目间几不可见的迷茫。她显然非常平静,并且坦然,已经准备好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瞧见这样的她自在大师大感欣慰,不过此时容不得他分神,清癯的面容上前所未有的端肃,他一面控制着空中随佛灯滴溜溜转动的佛珠,一面双手迟缓地划动,指尖金色光痕穿插错杂,渐渐形成一道繁复深奥的法印。   终于,法印完成,自在大师立即逼出三滴心血融入其中,此时等待已久的那一刻也已到来——霞光消散,阳灭阴生,趁着天地气机出现的瞬间紊乱,自在大师抬手打出法印,八盏琉璃灯凝滞了下,转眼化作八道流光争先恐后没入浛水的头顶。顶心代表神魂的那一点灵光光芒陡涨,淡蓝色光晕辉映屋宇,皎若月光,清冷而又柔和。    第九盏灯,现。   识海里,乌云散,明日现。   煌煌日光下阴晦尽消,恶鬼怨魂们纷纷惊叫逃离。血海蒸腾,化作浓浓血雾笼罩了浛水。时而娇媚时而嘶哑的大笑声犹如跗骨之蛆,无时不在扰乱她的心神,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有形形色色的幻象阻碍她的步伐。四年前重伤她的那只鱼妖裹挟着巨浪扑来、船上偶遇的少年终于鼓足勇气想拉起她的手、路旁嬉闹的孩童不小心撞到她身上……有意的无意的,熟悉的陌生的,浛水心如止水,全部不假思索地避开,不使幻象沾染自己分毫。   似乎知道这些奈何不了她,光怪陆离的幻象忽然消散一空。寂静了片刻,眼熟的楼阁景色慢慢浮现,大开的窗户前站着一名青衫拂动的颀长身影,浛水眸光一凝,平静的心湖终是漾开一丝波澜。   ——终于来了。   唯一意外的是,转过身的“程青禹”脸上没有任何她预想的阴沉恼怒或是失望指责,眉目清俊气息平和,淡然从容的模样与真正的他一般无二。看着看着,浛水忽的柳眉微蹙,即便那幻象走近了两步,她仍无避开的迹象,定定站在原地。并未直接靠近,“程青禹”停在几步之外,依然凝视着她,目光缱绻,唇角的笑容温柔得令人心醉。   “浛水,你愿意嫁给我么?”   他向她伸出手,墨眸中有着深藏的紧张与忐忑,背后倒映秋光的湖水泛着粼粼光波。饶是清楚这些只不过是一介假象,浛水仍是失神了一瞬。毕竟眼前这幕几乎就是一个时辰前场景的重现。眼前这人的眼神、笑容、话语无不挑动着她的心弦,重演着她此生最为深刻的那段记忆——   “我等你,”他噙着笑,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我一直在等你。一天,两天,一年,两年……”   “如今,终于等到了。”   他又走近一步,伸出的手不曾收回,“浛水,回来罢,回到我身边来。”   浛水几乎便要动作,刹那间还是忍住了。她垂下鸦羽般的长睫,微微抿唇,主动跨前一大步,瞬间两人的距离只余咫尺。她稍稍抬头便能望见他眼底的深情与骤然绽开的欣喜,不自觉地弯唇回笑。于是深黑瞳孔里的那个小小的她也笑了,欢喜稚气,好像终于得到糖果的小女孩。“程青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张开双臂想要拥住她,表情却定格在这一刻。颈骨摩擦的声音格外明显,他低下头瞥到胸口急速氤氲开的血色,与血色里突出的晶莹冰棱,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就在他的注视下,厚厚的玄冰以冰棱为中心急剧扩展蔓延,呼吸间已将他整个人冰冻在内。   一切不过瞬息。得手后浛水腾身疾退,直到距离足够,她冷着脸顿也不顿抬袖一挥,蓝色灵光如海潮翻涌,轰然碰撞到完全冻住的“程青禹”身上。霎时玄冰碎裂血肉飞溅,身周幻境支离破碎,耳边猖狂的笑声蓦然换成几要刺破耳膜的尖叫与惨嚎。   浛水努力守住心神之际,似乎隐约瞧见碎冰血肉后男子欣然的一抹微笑……      ☆、度魂   第四十九章   随着最后的幻象破裂,茫茫血雾终在日光的照耀下消融泯灭。□□出的陆地干涸龟裂,不过转眼间湿意弥漫,浅浅绿意冒出,可以想见终有一日能恢复原本的生气勃勃。   一小团枯瘦的影子蜷缩在沙地上,蓬头垢面,紧紧抱着什么,一不小心就会让人忽略了过去。浛水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脑中没有任何念头,静静看着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痴痴抱着手里的琵琶,枯指拨弄出颤抖粗哑的琴音,毫无知觉地唱着:“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血冥灯里的那些怨魂在哪里?”   “错啦,又唱错啦,”柳烟摇头嘶哑地道,手上仍是拨着琴,欢喜地叫着:“该这么唱才对,‘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知”字将将落下,柳烟遗留的最后一点魂魄便在灵光的笼罩下化为黑烟,彻底消散在这个世界。   或许说,早在她三魂七魄皆为魔气侵蚀的那一刻今日结局便已经注定,魂飞魄散,神魂湮灭,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不剩下。   抱起跌落在地的琵琶,浛水最后望了一眼,然后再无犹豫地转身离开。   八度佛灯,八灯度体,九灯度魂。当第九盏灯熄灭,便是结局定下的一刻。   灵灯灭,昏暗的屋子里八束流光倏然出现,各自归位。瞧见正中女子睁开双眼的瞬间,自在大师只觉心头大石落地,长眉顿舒,阖目低唱佛号。听着低缓的唱佛声,浛水感到震荡已久的神魂逐渐稳定下来,背后被魔煞侵蚀而始终未愈的伤口也生出强烈的麻痒感,自行愈合着,她清瘦的面颊上几乎立刻就有了一丝血色。   “大师,多谢。”   半晌后,她走到自在大师坐着的角落,深深躬下身子,态度从未有过的郑重。自在大师轻捋长须,笑眯了眼,“不谢不谢,贫僧本就是受了程小友的请托为姑娘祛除魔煞,可惜力有未逮,最后多半还是靠了姑娘自己的毅力方才消去血煞,姑娘真要谢的话该谢自己才对。”   “若无您在一旁相助,我根本撑不到现在,更不可能除去心魔,祛除血煞……”说着说着她声音忽低,“而且,我已答应嫁给子衡了。”   人世不是讲究“夫妻一体”么,所以子衡曾经的请求自然也就相当于她的请求。自在大师对她有救命之恩,这点毋庸置疑。救命之恩本当涌泉相报,但想起上一个她“涌泉相报”的救命恩人,饶是浛水一向心思简单,也不禁微觉尴尬,更是迷茫起这报恩究竟该怎么报……罢了,还是问过子衡再说吧,反正“夫妻一体”,报恩之事自也有他的一份,她一个人来说不定又会出什么岔子……   那厢自在大师不知她的烦恼,先是恍然她怎么在短短半天内便除去心魔,再是满脸欢喜,既是替终于如愿以偿的小友高兴,亦是为这一对再般配不过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感到欣慰,扬声笑道:“这一杯素酒贫僧可是吃定了,程小友这回可是赖不掉了!”   浛水也不觉得羞涩,只等自在大师笑够了,她才将手里攥得温热的事物递给他看。   “血煞之主消散后,留下了这根琴弦。曾祭了血冥灯的那些魂魄应该就困在里面,您看怎样才能救他们出来?”   这根琴弦便是柳烟消散前拨弄的那把琵琶,被她带出识海后便恢复了本来的样子。自在大师惊讶地接过,打量再三,沉吟片刻,分出一小缕带着佛力的神念,小心翼翼地探入其中——猝然惨叫声起,琴弦如被灼烫到冒起了一小股黑烟,烟雾里闪过数张挤压在一起的扭曲人脸,痛苦形状触目惊心。   “琴弦里的确有大量魂魄,不过被魔气侵蚀过久,多半已丧失神智,贸然放出恐怕立时便会魂飞魄散。”   就像柳烟一般,灰飞烟灭,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再有……浛水沉默了会儿,忽然开口,“如果能净化所有魔气,这些魂魄便不会消散了吧?”   “按理说的确如此,”自在大师长眉紧皱,无奈摇头,“可惜想要完全净化魔气谈何容易。这些普通人魂如今已是虚弱不堪,连些微佛力都承受不了,遑论撑过八度佛灯的净化。若用其他法子虽然温和见效却慢,以他们现在的状态也难以等到那个时候……”   未说什么,浛水摊开掌心,一枚半透明的蓝色珠子缓缓浮现,滢蓝光芒映亮了两人的脸庞。   自在大师收回了目中的惊愕,双手合十,最后缓慢而清晰地问了句:“姑娘,你可决定好了?”   水灵内珠,五行至宝之一,单论净化之效八度佛灯尚且不及。更重要的是它的灵力极其温和,几乎不会对被净化之物造成任何影响,用在此刻简直再合适不过,唯一不好的是……   内珠代表的是妖毕生的修为与灵力,失去了内珠他们将变得连凡人也不如,更甚者还可能打回原形,数年苦修毁之一旦。   没有人比浛水自己更清楚失去内珠的代价,但她只是浅浅一笑,肯定点头。“我已经决定了。既是我害得他们如此,自然也该由我帮他们解脱。”   无法令这些惨死的男子重活过来,但至少能帮他们净化魔气,彻底解脱,获得一个转世重生的机会,这便是她弥补的方式,也是现在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   晨光熹微,山林间薄雾未散,刚得了师傅吩咐的小和尚背着行囊匆匆下了山,正与过路的一辆牛车商量着上京的费用,忽听远处官道上马蹄声响,清脆急促,几个呼吸间便到近处。小和尚眼神极好,一眼认出驾马疾奔的正要他要找的那个人,急忙挥手呼叫。待到其人勒马停住,他跑过去未等马上之人发问,一口气倒出默念了一路的话:“程施主师傅让我告诉你浛水姑娘没事了再过两日便能出寺你若担心可以到佛塔里直接瞧瞧!”   满面疲冷的程青禹脑子一白,眼底骤然涌出欣喜若狂之色,极快翻身下马,缰绳一把丢给了正在喘气的小和尚,抛下句“替我照看好疾云”,他撩起下衫疾步踏上了山路。   两个时辰的路途生生缩短为一个时辰,立在寺门口的他汗湿透背气喘不止,所幸那张脸还不至于让人认不出,他顺利入了寺,脚步不停地赶到佛塔所在,守在塔外的自在大师闻声转头,瞧见他难得的狼狈模样,不由失笑。   “看来你和悟净倒是正好碰上了。坐下歇歇罢,浛水姑娘身上的魔煞已经尽数祛除,如今正在塔里为血冥灯里的怨魂净化魔气,再有不久就出来了。”   “大师之恩,子衡无以为报——”   连忙扶住几乎一揖到地的他,自在大师感到股熟悉的无奈,摸摸鼻尖赶紧岔过这茬,“贫僧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全亏浛水姑娘自己及时除去心魔,方才度过昨夜之危……”   “心魔?!什么心魔?”   哪知程青禹闻言大惊,显然对昨夜启用八度佛灯第九盏灯之事一无所知。自在大师不免诧异,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看来浛水姑娘昨日虽然去了京城,却并未向程小友透露此事,多半是不想让他白白担心。但她一向不善于掩饰,即便不曾提到,程小友也一定从浛水姑娘的神态上猜出了什么,方才在担心之下星夜赶来……如果不是碰上了传话的悟净,恐怕他为了不干扰浛水姑娘的心神现在还在山下傻傻地等着……   唉,再是冷静自持的人碰上“情”这个字也冷静不起来了哟。   三言两语将这两日佛塔中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自在大师眼看着那双亮得吓人的眸子陡然沉黯下来,恍然、心疼、怜惜、歉疚……太多情绪混杂在一起以致难以辨别,最终对着塔顶化作难以形容的一眼深望。   “总算……我还是等到她了。”   记起浛水递给他内珠时的浅笑,自在大师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情绪,似是不忍又似是羡慕。他轻捻着手上的佛珠,话头一转,“小友啊,你都向浛水姑娘求婚了,她的身份也该已经告诉你家里人了吧?”   程青禹沉沉点头,明显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而后肩膀就被重重拍了一下,“动作倒是挺快的!你是如何说的,直言浛水姑娘是只‘妖怪’吗?”   “……这样说有何不对么?”他终于调转心思,疑惑地瞧向目有狡黠的自在大师。后者摇头晃脑,故作高深莫测状,“这话,既对,也是不对。”   “世人不知,其实这妖与妖之间也有本质的不同。”自在大师终于正经起来,细细为他解释,“妖以清浊区分。鸟兽成妖,互食血肉,浊气横生,称‘怪’;草木成妖,吸取日月精华,不造杀孽,清浊兼有,称“精”;另外还有一类,最为稀少,也最为难得。须得在天时地利之下,灵气浓厚之所蕴育万年而成,清气唯生,称‘灵’。”   “‘灵’为天地生成,甫生即为人形,大多心性纯粹与世无争,对于污秽之气也格外敏感。人间典籍也有称其为‘天生灵魄’,常为邪魔外道所觊觎,为了夺其内珠不择手段,使之几乎绝迹。贫僧游历天下数十年,真正见过的‘灵’也只有一个。”   见他不过惊讶了一瞬便恢复沉静,自在大师忽然又起了促狭的心思,一本正经点头:“是的,浛水姑娘便是五行妖灵中的水灵。可惜浛水姑娘化形不过十年,按妖的年纪来看还是个刚出生的小娃娃,才会这么容易中招——要知道,真正成长起来的妖灵可是非常强大的。”   自在大师先前所说的什么“妖怪”“妖灵”,程青禹稍想了想便哂然丢开了,浛水便是浛水,是灵是怪与他都毫无区别。至于啼笑皆非的“小娃娃”三字他只当自己没有听到,更没有耳尖发红,努力转移思绪,比如自在大师说浛水化形不过十年,那么会不会正好是……   “叮铃铃——”   佛塔檐角悬挂的铜铃忽的无风自动,清越空灵。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梵唱,自在大师敛下笑容,随之阖目念佛。只有程青禹深深望着蓝光忽现又渐渐消失的塔顶,心头明悟。   魂魄转生,浛水,终于要出来了。        ☆、同归   第五十章   在山脚辞别了送行的自在大师与悟净小和尚,程青禹与浛水共乘一骑,踏上回京的路程。   天高云淡,青山如黛。柔和秋风轻抚过脸庞,与耳际温热的呼吸一道吹得人痒痒的,莫名的酥麻。清脆的马蹄声回荡在平坦安静的官道上,浛水依偎在身后之人的怀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很长时间里两人都只是静静相靠着。   直到程青禹低低开口。   “自在大师说你化形不过十年,是真的么?”   “嗯……”   “你化形那日是否风雷涌动,大雨倾盆,连浛江也少见的动荡不休?”   “你怎么知道?”   几要睡着的浛水惊讶转头,圆润耳垂不小心擦过他的唇,低着头的程青禹倏然一僵,声音低沉里添了抹暗哑,“是不是还在江心正好遇上一支船队,最大的那艘船帆上绣着个‘程’字?”   “……那个时候,我还不认字。”她转回头,声音闷闷的,“那天的确碰上了一支船队,其中有一艘船特别大,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船。”   天地间但凡灵物化形总会生出些动静,水灵诞生自然也不例外。那支船队不巧进到雷劫的范围内,受了池鱼之殃,不少人被风浪卷落河中。彼时她刚刚化形灵智初开,见状,凭着本能驱散乌云、压下波涛,将落水的人一个个送回了船上。   腰上的手臂陡然收紧,她感觉后背的胸膛随着说话微微震动着,那人似乎努力压制着什么,“你还记得……曾救起过最大的那艘船上的一个男孩么?”   认真地想了想,好一会,浛水诚实摇头,“不记得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他贴着她白玉般的耳廓,轻轻说:“……可是,我却一直记得你呢。”   不过那么一眼,他却记得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深刻。以至于十年之后,瞧见那个抱琴而来的女子时,一见倾心。他终是承认了这点。   不像他满心复杂释然,浛水想到了另一处。   难怪他曾说他们在云川镇的时候并非初见……她想到自己不但不记得他,客栈遇见时还险些把他当成那些心怀不轨的登徒子,差点给他下了禁制,不觉咬住下唇,侧头望入他盛满柔情的深眸里,喃喃低语,“我再也不会忘记你了……也不会离开你……”   拿出内珠的那刻她便不再是妖,仅仅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女子。从今往后,红尘烟火,青丝白发,他们都将一起度过,直至最后,含笑同离。   对视中,不知何时唇齿相依,呼吸交融,天地间似乎只有紧紧相拥的二人存在。风儿轻盈的从他们身旁穿过,拂过山林,掠过湖面,最终飞跃向苍蓝的天空。   情丝密网,终究,她甘愿被缚。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撒花~~~ 结束在18万的篇幅上,离作者菌一开始计划的20万差了点。就像拖了一年多才最终完成全文,人物塑造情节设置等等更还有许多瑕疵一样——窝是不会说好几次断更其实都是因为看到了好文被大大们打击到所以才丧失了更文动力的(╯‵□′)╯︵┴─┴ 不过幸好还是完成了。过程虽然痛苦但还是有收获的,至少不再是时速五百的渣渣了……爆发还是能上千哒! 之后应该暂时不会写中篇了,会先写几篇短篇练练手,题材暂定西幻,毕竟古言实在写伤了_(:3」∠)_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